蕁麻

1979年夏天,我來到我的朋友夏妮在安大略省阿克斯布里奇附近的房子,走進廚房,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操作台邊,在給自己弄番茄醬三明治。

我在多倫多東北部的山區中開過車,和我丈夫一起——我的第二任丈夫,不是那年夏天我離開的那個——我悠閑而執著地尋找過那所房子,試圖尋找它所在的那條路,但是沒有成功,很可能是拆了。在我拜訪夏妮和她丈夫的幾年之後,他們就把這房子賣了。它離他們居住的渥太華太遠了,不大適合用來夏天度假。他們的孩子長到十幾歲時,不願意再去那裡了。對於約翰遜(夏妮的丈夫)來說,也有太多維護工作要做,而他喜歡在周末去打打高爾夫球。

我找到了那個高爾夫球場——我認為就是那個,儘管原本歪歪扭扭的邊界已經被修整一新,會所也比原先要豪華。

我小時候住在鄉下,夏天的時候水井會幹涸。在雨量不夠的時候,每五六年就會發生一次。這些井是在地上挖的洞。我們的井比大多數的井要深,但是我們畜圈裡的動物需要大量的水——父親養銀狐和水貂——所以有一天,鑽井人帶著壯觀的設備來了,洞被加深,再深,直到有水從岩石里冒出來。從那時起,無論什麼季節,無論天氣有多乾燥,我們都能打出純凈、清涼的水。那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水泵上掛著一隻錫制的杯子,在灼熱的夏天用它喝水時,我就會想到黑色的岩石,水在那裡像鑽石一樣閃爍流動。

鑽井人——有時被叫作挖井人,好像沒有人為了找一個確切的稱呼而操心,舊稱呼更順口些——是一個叫邁克·麥卡勒姆的人。他住在我們農場附近的鎮上,但是他在那裡沒有房子。他住在克拉克旅店——春天就會到那裡,在這一帶有什麼活幹什麼活,幹完就走,然後再到別處幹活。

邁克·麥卡勒姆比我父親年輕,但是他的兒子比我大一歲零兩個月。男孩和父親一起住旅店,或寄宿在父親工作的地方,在就近的學校就讀。他也叫邁克·麥卡勒姆。

我知道他的確切年齡,因為這是孩子們要立刻證實的事,這是他們考慮是否要與之做朋友的基本條件之一。他九歲,我八歲。他的生日在四月,我的在六月。當他和他父親來到我們家時,暑假就要來了。

他父親開的深紅色卡車總是灰頭土臉的。下雨時,我和邁克就爬進駕駛室,我不記得他父親是去我們廚房抽煙喝茶,還是站在樹下,或是繼續工作。雨水沖刷著駕駛室的車窗,像石頭一樣砸在車頂上噼啪作響。車裡瀰漫著男人的氣味——他們的工作服和工具、煙草、骯髒的靴子、酸乳酪味的襪子,還有潮濕的長毛狗的氣味,因為我們把「遊俠」帶來了。我對「遊俠」習以為常了,習慣它到處跟著我,有時我也會無緣無故地命令它待在家裡,去穀倉,別來煩我。不過邁克喜歡它,總是開心地叫著它的名字,告訴它我們的計畫,當它開始它的狗狗計畫,追逐土撥鼠或兔子的時候,他就在那兒等它。和他父親一起那樣生活,邁克是永遠也不能有自己的狗的。

一天,「遊俠」和我們一起出去的時候去追趕一隻臭鼬,臭鼬轉身對著它噴臭氣。大人認為我和邁克難辭其咎。母親必須停下手裡的活兒,開車去鎮上買了幾大罐番茄汁。邁克說服「遊俠」跳進浴缸,我們把番茄汁倒在它身上,徹底梳洗它的毛髮,看起來就像是用血給它洗澡。要多少人才能有這麼多血啊?多少匹馬?多少頭大象呢?

我比邁克更熟悉血和捕殺動物。我帶他去看牧場的一個角落,就靠近穀倉院子的大門,我父親在那裡射殺和屠宰馬匹,餵給狐狸和水貂吃。地上被踩踏得光禿禿的,留有深深的血漬,泛出鐵鏽一樣的紅色。之後我帶他去了穀倉的儲肉坊,馬的屍體在被剁碎做成飼料前就掛在那裡。儲肉坊就是個用鐵絲網圍成的棚子,牆上黑壓壓地落滿了蒼蠅,被腐屍的氣味熏得酩酊大醉。我們找來鵝卵石把它們碾死。

我們的農場不大——才九畝地,小到我可以探索它的每一寸土地,每寸土地都有不同的樣子和特點,我無法用文字來表達。很容易看到鐵絲棚子的特別之處,長長的蒼白馬屍掛在殘忍的鉤子上,被踐踏的浸漬著血的地面,在這裡,活馬變成了肉食。不過還有別的東西,比如穀倉通道兩邊的石頭,儘管沒有發生過什麼難忘的事情,它們對我言說的東西也不減分毫。通道的一邊有一塊發白的大石頭,光溜溜的,突出來,統領其他的石頭,所以這一邊對我來說有一種擴張性和開放的氣氛,我總是選擇爬到這一邊而不是另一邊。另一邊的石頭顏色暗一些,擠在一起,顯得低下。兩邊的樹木也有類似的姿態和樣子——榆樹看起來沉靜,橡樹險惡,楓樹友好而平凡,山楂樹古老而暴躁。甚至河灘上的那些深坑——父親多年前已經賣光了裡面的碎石——也有自己的特點,春汛退去時,如果坑裡注滿了水,也許更容易發現這些特點:一個坑小而圓,深深的,很完美;另一個像尾巴一樣伸展開來;一個很寬,形狀不定,上面總是有碎浪,因為水太淺了。

邁克會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這些東西,我也是,因為我和他在一起。我用他的方式和我自己的方式看待它們,我的方式本質上是無法言傳的,所以不得不保密,而他的方式卻很實用。通道上巨大蒼白的石頭是用來當跳板的,短而有力地助跑,然後把自己發射到空中,清除掉下面斜坡上的小石子,降落在馬廄門旁壓實的土地上。所有的樹都是用來爬的,尤其是房子旁邊的楓樹,可以順著樹枝爬出來,跳到陽台頂上。碎石坑就是用來跳進去的,在猛跑過深草之後,就像動物撲向獵物一樣大叫著跳進去。邁克說,如果是在一年的早些時候,那時坑裡的水更多,我們就可以造一個筏子。

我們考慮了與河流有關的那個計畫。但是八月的河是水道,差不多也是多石的路,我們脫掉鞋子涉水過去,而不是漂流而下或在裡面游泳——從一塊骨白色的光石頭跳到另一塊骨白色的光石頭,在水面下滿是浮沫的岩石上打滑,在長著扁平葉子的睡蓮叢和其他水生植物中跋涉,我想不起或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野歐洲防風草?毒芹?)。這些植物長得很茂密,彷彿是紮根在島上或乾燥的陸地上,但實際上它們是從河泥里長出來的,把我們的腿纏在它們糾結的根系裡。

這條河也流經鎮上,沿河朝上遊走,能看到雙跨的高速公路橋。我獨自一人或和「遊俠」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走到橋那麼遠,因為那邊通常有鎮上的人。他們來河邊釣魚,水夠深的時候,男孩子們就從欄杆上跳水玩。現在這個時候他們不會在跳水,但是很可能在下面潑水玩——大吵大嚷,充滿敵意,鎮上的孩子總是這樣。

另一個原因就是那裡可能會有流浪漢,但是我沒有對邁克說。他走在我前面,好像橋是一個普通的目的地,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或被禁止的。聲音傳過來,和我預想的一樣,是男孩子叫嚷的聲音——讓人以為橋是屬於他們的。「遊俠」跟著我們走了這麼遠,已經失去了熱情,掉轉頭朝河岸去了。它已經是條老狗了,它從來不會不加選擇地喜歡所有的孩子。

一個男人在釣魚,不是在橋上而是在岸邊。「遊俠」從水裡跳出來時打破了水面的平靜,那個男人對著「遊俠」破口大罵,問我們是不是連條狗都管不好,讓它乖乖在家待著。邁克徑自走著,彷彿那個人只是對著我們吹口哨而已,然後我們進入了橋的陰影,我從來都沒到過那裡。

橋底是我們的房頂,幾縷陽光從橋板間的縫隙漏下。一輛車轟隆隆地開過,瞬間遮蔽了陽光。車經過時,我們靜靜地站著,朝上望去。橋下是一方獨立的天地,而不只是河流的一小段。車開過以後,太陽又透過縫隙照了下來,在水面上反射出波光,奇異的光泡映在高高的水泥橋墩上。邁克叫了幾聲,測試下迴音,我也照做,但是很小聲,因為岸邊的那些男孩子,還有橋那頭的陌生人,比流浪者更讓我害怕。

我在農場外的鄉下學校上學。學校的入學率低到我成了班上唯一的學生。不過邁克春天以來一直讀鎮上的學校,他認識那些男孩。如果他父親不是想著要在幹活時帶上他,以便可以時不時看管他一下,他很可能會和他們一起玩,而不是和我。

這些鎮上的孩子和邁克一定有一些言語寒暄。

嘿,你在這裡幹嗎?

沒幹嗎。你呢?

沒幹嗎。和你一起的是誰?

誰也不是。就是她。

噢喔。就是她。

事實上他們正在玩一種遊戲,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忙著自己的事,包括女孩——河岸那頭的女孩——雖然我們都已經過了一群男生女生若無其事一起玩的年齡。她們也可能是從鎮上跟著男孩子來的——假裝不是跟著——或者是男孩子跟著她們,想要趁機騷擾,但是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不知怎麼遊戲就成形了,需要每一個人的參與,慣常的規約便因此打破了。人越多越好玩,所以邁克很容易便加入了,把我也帶了進去。

那是打仗的遊戲。男孩子們分成兩伙,在用樹枝草草搭建的堡壘後互相攻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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