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作

死的兩個人都是六十齣頭,都是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體重都稍微多了那麼幾磅。他一頭灰發,臉盤扁平,方方正正的,只是鼻子略寬,否則稱得上十足地尊貴英俊。她一頭金髮,一種泛銀的金色,你不再會覺得它是人工染色的了——儘管明知並非天然——好多這個年紀的女人都變成了這種發色。在節禮日 ,他們順路過來與佩格和羅伯特喝過幾杯。她穿件淺灰色套裙,上面有亮亮的細條紋,配灰絲襪和灰鞋,喝金湯力水。他穿棕色休閑褲和奶油色毛衣,喝兌水的黑麥威士忌。他倆剛從墨西哥旅行回來。他嘗試了降落傘飛行。她不想玩那個。他們參觀了尤卡坦半島的一個景點——看起來像一口井——據說人們曾把處女拋進去,祈禱豐收。

「不過,實際上那只是一種十九世紀的觀念,」她說,「那只是十九世紀崇尚處女的老觀念罷了。沒準他們拋人下去時根本不分辨。女孩啊,男人啊,老人啊,或者隨便什麼他們能抓到的人。所以不是處子之身也並非安全保障!」

房間那頭,佩格的兩個兒子——大一點的克萊頓還是處男,小一點的凱文已經不是——板著臉,厭倦地打量著這個談笑風生的淡金色頭髮的女人。她說她從前是高中英語教師。克萊頓事後評論道,他知道這種人。

羅伯特和佩格結婚近五年。羅伯特之前沒結過婚,佩格十八歲時結過一回。兩個兒子都是她和前夫與公婆住在農場時生的。她前夫找到一份開卡車的活計,運家禽到多倫多的加拿大屠宰包裝公司。之後別的卡車送貨活計接踵而至,走得越來越遠。佩格和兩個兒子搬到吉爾莫,她在凱珀家的商店「吉爾莫商場」找到份工作。她前夫最後到了北極,穿越冰凍的波弗特海,把卡車開到鑽探平台。她離婚了。

羅伯特家擁有吉爾莫商場,不過從未在吉爾莫住過。他母親和姐妹都不相信人在那種地方能活上超過一個星期。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久,羅伯特的父親買下這家商店和附近鎮上的另外兩家店,僱用當地人做經理,一年從多倫多開車過來查看幾次。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羅伯特對父親的各種生意都興味索然。他讀了土木工程學位,想去不發達國家工作。他在秘魯找到一份活兒,游遍南美洲,有段時間又放棄土木工程,到不列顛哥倫比亞的一個農場幹活。父親病倒後,他不得不返回多倫多。他到省高速公路局當了一名工程師。對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這工作不怎麼樣。他盤算著考個教育學學位,一旦父親去世,就去北方教印第安人,過上徹頭徹尾的新生活。他那會兒年近四十,正經歷著有生以來第三段與有夫之婦的風流韻事。

時不時地,他開車去吉爾莫和其他鎮視察商店。有一次他帶上了李,他的第三個——事實上也是最後一個——有夫之婦。她帶了一份野餐午飯,在車裡喝「飄仙一號」甜酒,把整趟旅行當成一次歡樂的遠足,一場對窮鄉僻壤的突襲。她一心指望在露天野地做愛,到頭來發現那裡到處是牛群或戳人的玉米稈兒,不由勃然大怒。

父親去世了,羅伯特確實過上了新生活,不過不是變成教師去荒蠻之地教書,而是到吉爾莫過起日子,親自管理商店。他娶了佩格。

居然是佩格發現了他們,這實屬偶然。

星期天晚上,給凱珀家送雞蛋的農場女人敲響了門。

「別介意啊,我今晚就把雞蛋送來了,而不是明早。」她說,「我得帶兒媳婦到基奇納去做超聲波檢查。我把韋伯家的雞蛋也帶來了,可我想他們不在。我把他們那份留在你這裡,行不?我一大早就要出發。她說可以自己開車去,不過我想那可不行。她快五個月了,還是吐。告訴他們下次付錢給我就成。」

「沒問題。」羅伯特說,「不麻煩。我們早上送過去好了。一點問題都沒有!」羅伯特是個矮壯、有著運動員體格的男人,一頭鬈髮正在變成灰色,棕色眼睛亮閃閃的。他經常格外強調他的友好熱情,讓人感覺全身上下都被他捶打了個遍似的。這種態度讓他在吉爾莫挺吃得開。這裡,人們習慣於不斷重複信誓旦旦之語。事實上,大部分交談都是在不斷重複,類似一種表達善意的迴旋舞,毫無新意可言。只是偶爾,在與人們交談時,他會有點不是滋味,好像有什麼阻礙。他難以確定其性質(是惡意,還是固執?)。不過它就像你游泳時河底的巨石——清澈的河水會托著你浮過去的。

就吉爾莫人而言,佩格是相當安靜的。她走到女人身邊,接過她拎著的雞蛋。羅伯特還在繼續向她保證毫無問題,關心她家兒媳婦的懷孕狀況。佩格像在店裡找零錢時那樣一笑——一個公事公辦、轉瞬即逝的微笑,客客氣氣。她是個嬌小苗條的女郎,長著柔軟的棕發,看起來能幹又青春。她穿百褶裙,清新整潔的襯衫紐扣一直扣到最頂上一粒,外搭淺色毛衣,有時還打一個黑緞領結。她舉止優雅,很少發出聲音。羅伯特有次告訴她,他從沒遇到過任何像她這樣自成一體的人。(他的女人們通常都饒舌、精幹,儘管在一些細節上毛毛糙糙的,但她們勁頭十足,活潑而「有趣」。)

佩格回答說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釋起一個自成一體的人是什麼樣的。那會兒,他對吉爾莫的辭彙表理解得極不準確——現在仍免不了犯錯——日常交流中他時常會表現得拘束生硬。

「我知道這詞是什麼意思。」佩格微笑道,「只是不明白你用它來說我是什麼意思。」

她當然知道這詞的意思。佩格去上課來著,當地高中可以進修。她每年冬天選一種不同的課上,她上過藝術史、偉大的東方文明史、發現和探索史。她每周去一次夜校,哪怕很累或感冒也不間斷。她參加考試,寫論文。有時羅伯特會發現冰箱上或他們房間的梳妝台上擺著一張寫滿她整潔的小字的紙。

因此,我們可以看出,導航者亨利王子的重要性在於啟發、鼓勵了葡萄牙的其他探索者,儘管他本人並沒有參加航行。

她認真的敘述、拘謹仔細的小字體,以及對於如此用功寫出的論文得分從沒超過B+而感到的憤怒,都讓他感動。

「我不是為了分數。」佩格說。雀斑下面的臉頰發紅,好像正在剖白內心似的。「我是為了自己開心罷了。」

星期一,羅伯特天不亮就起床,站在廚房台邊喝咖啡,遠眺白雪覆蓋的田野。氣溫下降了,天空清澈如洗。一連幾個星期刮西風、大雪呼嘯之後,典型的一月天來了:明亮,冰冷,到處凍得硬邦邦的。小溪、河流和池塘都結冰了。休倫湖在目力所及範圍內也都上了凍。今年沒準它整個凍上了。這種情況雖說不常見,但不是沒有過。

他得開車去科尼利的凱珀商店。屋頂結冰了,水分回潮,從天花板滲下。他得去砍掉那些冰塊,清理屋頂。那至少要花他半天時間。

店裡所有修理和維修工作都由羅伯特親自包攬。他學會了通水管和接電線。他喜歡自己能搞定這些事的感覺。他喜歡這裡的艱難,以及這裡冬天的麻煩,雖說距離多倫多也就一百英里多一點,但此地完全像另一個國度。所謂的「冰雪帶」。說到底,北上來此度日,與一頭扎進蠻荒之地可能也差不離。暴風雪仍舊讓各個鎮子和村莊與世隔絕。冬天嚴酷地降臨,就像數千年前兩英里深的冰層在此凍結一樣。本地人以一種外人難以理解的方式過冬。他們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疲憊不堪卻又興高采烈。

這幢房子令他喜愛的一點在於後院景色,可以俯瞰鄉間曠野。它彌補了門口那條沒有出口,沒有林蔭樹,也沒有人行道的破敗小路。戰後這條路就拓寬了,當時人們相信大家都會開車,不再有人步行。事實也確實如此。房子和房子、房子和小路都挨得很近,幾幢房子里所有人都在家時,汽車便輕而易舉地填滿了本該是人行道、林蔭道和林蔭樹的位置。

自然,羅伯特想再買一幢房子。他以為他們遲早會這麼做。過去——現在也一樣——有不錯的老房子在吉爾莫出售,與城市相比,價錢都低得可笑。佩格卻說,她沒法想像自己住在那些地方。他提議給她在鎮另一頭的地皮上造一幢新房子。那個她也不要。她就想待在這幢房子里,這是第一幢她和兩個兒子獨自居住的房子。所以羅伯特買下了它——她之前只是租住——加蓋了主卧室和另一間浴室,又在地下室里打造了一間電視房。凱文幫了一點忙,克萊頓基本上是袖手旁觀。從路上打量過來,這房子仍舊是他第一次開車送佩格下班回家,在前面停車時的樣子。一層半樓高,斜屋頂,起居室的窗子劃分成很多正方形格子,就像聖誕卡上的窗子一樣。白色鋁質護牆,細細的黑色百葉窗,黑色邊框。回到多倫多後,他想著住在這幢房子里的佩格,想著她過的井井有條、循規蹈矩、嚴肅而令人嚮往的生活。

他注意到檯面上擺著韋伯家的雞蛋。他想親自把它們送去,但現在為時過早。門可能鎖著。他不想吵醒他們。反正佩格去開商店門時會把蛋帶上的。他拿起架子上壓在她便條本下的標記筆,在一張餐巾紙上寫道:不要忘記給韋伯家的蛋。愛你的羅伯特。這些雞蛋不比在超市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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