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帽先生

「外面那是你弟弟嗎?」戴維森問,「他要幹嗎?」

科林走到窗口,看看羅斯在做什麼。很正常嘛。羅斯在用長柄剪刀修剪人行道邊的草地,人行道一直通到學校大門口。他幹得不緊不慢,看樣子還挺投入的。

「他在幹嗎?」戴維森問。

羅斯戴了兩頂帽子。一頂是去年夏天從飼料庫找來的綠白相間的尖頂帽,上面疊著另一頂,是他們的媽媽在花園幹活時戴的粉色舊草帽。

「我真不知道。」科林說。戴維森一準會以為他是在裝聾作啞吧。

「你是問他幹嗎戴兩頂帽子?我也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沒準他自己忘了吧。」

這是在學校前部的辦公室里,正值星期五下午的上課時間,秘書們都俯在桌子上,耳朵卻都支棱著。科林在上體操課——他剛進辦公室,想看看半小時前請病假的一個男孩怎麼樣了——沒料到撞上在這裡溜達的戴維森。要他為羅斯的事做解釋,這真叫他猝不及防。

「他是個健忘的人嗎?」校長問。

「也不算特別健忘吧。」

「或許是為了搞笑。」

科林沒回答。

「我不是不懂幽默,可你不能在孩子們面前搞笑啊。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就算不給他們什麼理由,他們也找得到足夠的東西來尋開心的。任何一件小事,他們都能用作分散注意力的理由,然後你就曉得厲害了。」

「你想要我出去跟他談談嗎?」科林問。

「暫時不要。沒準已經有兩教室人在盯著他了,那隻會讓他們更興奮。非得有誰去跟他說說的話,可以讓伯克斯先生去。實際上,伯克斯先生已經跟我提過他了。」

庫尼·伯克斯是學校的看門人,他僱用了羅斯來清理春季草坪。

「哦,都說了什麼?」科林問。

「他說你弟弟在時間上有點自作主張。」

「他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嗎?」

「並不是說他沒有。」戴維森沖科林做出一個抿緊嘴唇、打發人的微笑,這笑被人們爭相模仿過。「只是說他有點傾向於自行其是。」

科林和羅斯模樣很像,跟他們的爸爸一樣是高個子,金髮白膚則來自他們的媽媽。科林是運動員的體態,表情害羞而嚴肅。羅斯儘管比他小,腰部卻已發福,整個人看起來松垮多了。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卻又天真無邪。

羅斯並不遲鈍,他一直和同齡人一起上學。他媽媽說他是個機械天才,不過沒別人會如此抬舉他。

「怎麼說?羅斯習慣早上起床了嗎?他有鬧鐘嗎?」科林問他媽。

「能僱到他是他們的運氣呢。」西爾維婭說。

科林之前並不知道能否在家裡碰到她。她在醫院做三班倒的護士助理,不上班時經常會出門。她有很多朋友和事情要應付。

「而你在家碰到我,也夠運氣的,」她說,「我這周和下周都上早班,不過下班後通常要去埃迪家,幫他做點清潔。」

埃迪是西爾維婭的男朋友,一個衣冠楚楚的七十歲老頭,做過兩次鰥夫了,膝下無子,很有錢。他是個退休的修車廠老闆和汽車交易商,本該出得起錢雇個打掃房子的人才對。再說,西爾維婭對於清潔活兒又懂得多少呢?整個去年夏天,她都任由冬天的塑料護板繼續釘在前窗上,省得回頭還要再釘上。科林的老婆格倫娜說,這感覺就像戴著副模糊的眼鏡——她可受不了這個。而房子本身——西爾維婭、羅斯和科林一直住著的這幢覆蓋著瀝青的房子——塞滿了傢具和破爛,有的房間已淪為走道。大多數地方都覆滿雜誌,報紙,塑料袋和紙袋,宣傳目錄,推銷傳單,關於一度有過又早已結束的打折活動的宣傳單子,其中一些單子宣傳的公司已經倒閉了,產品已退出市場。在任何一個煙灰缸或者裝飾碟里,你都有可能發現一兩枚扣子,幾把鑰匙,剪下來的可以便宜十分錢的優惠券,一個耳環,一個仍裹在塑料包里的感冒膠囊,一片碎成粉末的維生素藥片,一個睫毛刷,一個破晾衣夾。西爾維婭的碗櫥里塞滿各種清潔液和上光劑——並非商店裡通常能買到的那些,而是些據稱有奇效的產品,都是在各種活動上簽字認購的。化妝品、盆盆罐罐、烤箱用具、各種塑料碗——為了給簽字認購的所有這些東西買單,她總是處在破產狀態。她喜歡舉辦和參加這類活動,新娘送禮會和歡迎新生兒派對,還有給離開醫院的同事舉辦的告別聚會。在這兒,這些混亂不堪的房間里,她僅憑一己之力東拼西湊,興緻勃勃地散發出了許多好客之情。

她把水壺裡的水倒進杯中的咖啡粉,杯子只是在水槽里稍微沖了沖。

「水開了嗎?」

「差不多啦。」

她從塑料袋裡抖出一些粉色白色的軟糖餅乾。

「我告訴埃迪我下午要休息。他好像覺得我差不多屬於他了似的。」

「真受不了,」科林說。

關於她的男朋友們,他通常採用一種淡淡的批評口吻。

西爾維婭是一個矮個子、大腦袋的女人——腦袋因為毛茸茸的灰白頭髮,顯得尤其碩大——臀部和肩膀都很寬闊。她的一個男朋友過去常說她看起來像一頭小象,她視之為一種愛憐之語——在開頭那陣子。科林覺得她的體型,她那又柔又軟的粉色肌膚,她寬闊的臉,那幾近於無的眉毛下面清澈湛藍的雙眼,她那急切的沒心沒肺的微笑,都顯得既笨拙又討喜。不過也有點讓人受不了。

羅斯是少有的幾個能讓她臉色變得凝重的話題之一。再有,就是她男朋友們的索求和古怪之處了,一旦他們開始失去她的歡心。

埃迪也快失去她的歡心了嗎?

西爾維婭說:「我一直在跟他說,他的佔有慾太他媽的強了。」然後她給科林講了一個醫院裡流傳的笑話,關於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在小便池前的故事。

「要是你上早班,」科林說,「你怎麼知道羅斯幾點起床呢?」

「有人告羅斯的狀了,是嗎?」

「嗯,他們只是說他在時間上有點自作主張。」

「他們會明白的。要是他們有什麼機械或者電器壞掉的話,他們會很慶幸有羅斯在的。羅斯的腦袋像你的一樣夠用,只是它使力的方向不同。」

「這個我沒意見,」科林說,「不過他的工作是對付地面。」

格倫娜說過,西爾維婭之所以宣稱羅斯是個天才——除了他確實挺擅長對付機器之外——是因為他具有天才的缺陷。他心不在焉,邋裡邋遢。他總是引人關注。他有點怪異,那正是天才該有的樣子。不過單憑這個,格倫娜說,並不怎麼讓人信服吶。

她總是補充道:「不過,我喜歡羅斯。你沒辦法不喜歡他。我喜歡他和你媽。我也很喜歡你媽媽的。」科林相信她確實喜歡羅斯。至於她是不是喜歡他媽,他不能肯定。

「我只有得到邀請才會去你家,科林,」他媽說過,「那是你家,但也是格倫娜的家。不管怎樣,羅斯在那裡受到歡迎,我也很高興了。」

「我今天去辦公室了,」科林說,「戴維森在那裡往窗外看來著。」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跟他媽媽提帽子的事。和平時一樣,他想讓她對羅斯有點緊張,但又不要過於緊張。羅斯獨自一人在學校的草地上,用電動剪刀幹活,一頂粉色闊檐草帽壓在那頂尖頂帽上,這對科林而言是某種新情況,某種新煩惱。他以前見過羅斯奇裝異服的樣子——有一次是在超市裡戴著西爾維婭的金色假髮。比起今天的裝束,那次似乎經過了更精心的策劃,比較像一個針對明確的目標觀眾開的玩笑。今天也一樣,羅斯有可能針對的是窗後的所有孩子們,還有老師、打字員、戴維森和任何開車路過的人。不過又不全是為了他們。羅斯今天的表現中,有什麼東西表明,他的目標觀眾擴展了,同時也隱退了——它囊括了整個鎮,整個世界,而羅斯對它幾乎已經漠然了。這是個跡象,科林想。他說不準是關於什麼的——只是一個跡象,表明羅斯已經在羅斯的道路上愈行愈遠。

西爾維婭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她很緊張,但不是因為這個。

「我的帽子啊。他肯定會弄丟它的。我真要給他點厲害瞧瞧。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通。那頂帽子看起來或許沒什麼,可我真的很在乎它啊。」

羅斯對格倫娜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你唯一的問題在哪裡嗎?」

「什麼?」格倫娜警覺地問。她是個高挑、瘦弱的女孩,深色捲髮,白皮膚,非常淺的藍眼睛,經常習慣性地咬住下唇,這讓她顯得惆悵、憂心忡忡。她是那類經常穿淡藍色衣服(她現在正穿著件淡藍色的毛茸茸的毛衣),脖子上掛條細鏈,上面有一個十字架、心形或者名字墜兒的女孩。(格倫娜戴的墜兒是她自己的名字,因為人們經常拼錯它。)

「你唯一的問題,」羅斯一邊咀嚼,一邊點著頭說,「就在於沒讓我先找到你!」

懸著的心落下了。他們全都樂了。這是格倫娜頭一回到西爾維婭家吃晚飯。西爾維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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