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於這一天,我有好多話要說,但一開始卻沒什麼大事。實際情況是,我在床上躺了好長時間,緊閉著雙眼。在那自我鑄就的黑暗中。我努力搜尋著有關昨天夜裡離開望夫台酒家後我所作所為的記憶。

對我來說,這一過程並不陌生。不管我喝了多少,我總能把車開回家。有些夜晚我喝得挺多,但我還是平平安安地把車開回了家,而同我喝得一樣多的那些人可能都在海底睡大覺呢。我進了屋,走到床邊,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腦袋會疼得像給斧頭劈成了兩半似的。我什麼也記不住。可是,如果那是唯一的病症就好了。另外使我感到不舒服的便要算那些堆在我肚子里的酒肉了,不過這也無所謂。以後別人會對我說我曾幹了些什麼。要是我不感到可怕,就可能是我沒做過什麼過頭事兒。倘若你擁有愛爾蘭人那種對烈性酒的鑒別力,短期健忘症就根本不是最大的不幸了。

然而,自從帕蒂·拉倫離我而去後,我碰到了許多新鮮事兒。它們讓人感到好奇。喝酒便會令我去尋找我那創痕的根源嗎?我只能說,清晨時分,我的記憶很明晰,不過卻也支離破碎,就是說,它一片一片的很不系統。每一片都輪廓鮮明,合起來卻恰似扔在一塊兒的智力測驗玩具,並非所有的部件都來自同一個盒子。這等於說,我想,眼下我的夢與我的記憶一樣有理性,抑或是,我的記憶和我的夢同樣不可輕信。在這兩種情況下,我都很難把它們分開。這種狀態真叫人擔心。你醒來了,然而你搞不清你可能做過什麼,又有什麼沒做過。這和你在鑽岩洞迷宮時所遇到的情況差不多。走著走著,那條將帶你回到洞口的結實而精緻的長繩子竟突然斷了。現在,每個彎洞都可能是你來時曾走過的,或者,以前你根本就沒走過這條路。

我說這些,是因為第二十五天早晨醒來後,我閉著眼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個小時。我感到十分恐懼,這種恐懼感是我自打出獄後再也沒有體驗過的。在教養所里,有些早晨,你一醒來就感到,有個壞傢伙——壞得你都不會想到竟然能有那麼壞的傢伙——正在尋找你。那是些監獄裡最最糟糕的早晨。

現在,我敢肯定,在這一天結束之前,我必然要出點事兒。這種預感令我惶恐不安。儘管如此,我也並未感到驚訝。我躺在那兒,頭疼得快要裂了,閉著眼睛回想著——這就像是在看一場凈是斷頭的電影——憂慮好似鉛塊一般重重地覆壓在我身上,我淫興勃發,我想和傑西卡·龐德做愛。

幾天後,會有人來提醒我想起這不起眼的事實的。但是,還是讓我們把它理順吧。當你的記憶恰如一本缺頁的書時——不,比那還糟,是兩本,每本都少好多頁——這樣,條理清楚便近乎成了一種美德,這種美德與為修道院擦拭地板所體現出來的那種高尚相差無幾。所以我才說,正是因為陰莖硬邦邦地挺著,睜眼看到那個刺花紋後我才沒感到害怕,反而,我倒記住了它。(儘管,在這一瞬間,我既描繪不出起居室的格局,也記不清那位文身藝術家的模樣。)不知在什麼地方,我把這個事實記住了。雖然我很痛苦、很憂傷,但這事實仍令我感到好奇。記憶能在多少方面發揮它的作用啊!記住某事已做完(儘管你根本不能具體地想像出這件事來),就像看到報紙所載某人的事迹一樣。某某貪污了八萬美元。標題便是你所看到的一切;然而,這事實銘記於心。因此,我正矚目這個關於自己的事實。蒂姆·馬登有個刺花紋。我閉著眼睛就知道。我那陰莖的勃起令我想起它來。

蹲監獄時,我就一直反對文身這事兒。我想,當個犯人就夠嗆了。可是,在監獄裡蹲了三年,你無法擺脫文身文化對你不可忽視的影響。我曾聽人說過,文身能激發起性的衝動。當針扎進皮膚時,每四五個人中就會有一個慾火中燒。我也想到,對龐德小姐,我曾表現得多麼淫猥。那位藝術家為我做水印圖案時,她是否就在我身邊呢?可能她在小車裡等我?我倆同朗尼·潘伯恩已道再見了嗎?

我睜開眼。刺花紋長了硬殼,黏乎乎的——昨天夜裡,綁在上面經過美化的急救繃帶松落了下來。我仍認得出上面的字。「勞雷爾」,它這樣寫著。「勞雷爾」三字鑲嵌在一方小小的紅色心形圖案內,是用藍墨水按美術字體寫成的。請別說我一談起版畫便有特別敏銳的鑒賞力。

我的幽默像個臭雞蛋似的崩開了。帕蒂·拉倫也曾見過這個刺花紋。就在昨天夜裡!猛然間,我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她。她在起居室里朝我高聲尖叫著。「『勞雷爾?』你敢再在我身上扎出『勞雷爾』三個字嗎?」

是這樣,但這一切究竟有多少實際發生了呢?很明顯,我能不假思索地構想出許多談話來,容易程度就好像這些談話是我自己說的。我畢竟是個作家!二十五天前,帕蒂·拉倫就同她選中的那匹黑種馬溜走了。那傢伙是個紈絝子弟,個子高高的,整天綳著臉兒,體型相當帶勁兒。他在這逗留了整整一個夏天,準備乘機利用一下她在性愛方面對黑人的濃烈興趣。這些黑人好似閃電雷光一般永遠遊盪在某些金髮女人的心上。要不,據我所知,對黑人的性慾之火便如倉房門後那堆油抹布似的熾熱,悶燒著她們的心。無論她怎樣想,結果是清楚的。如有機會,她每年都將與某位黑先生放縱一番。某位黑大個兒。這傢伙要不是膀大腰圓,就必然是行動起來像個籃球運動員那樣迅速而靈活。論個頭兒我甘拜下風。她瞧不起我,說我不像男子漢,在這樣的時候沒勇氣推上子彈,闖進屋來抓人。我想,我身體方面的缺陷一定把她樂壞了。「就像你爹在北卡羅來納乾的那樣?」我問道。「那當然!」答話時,她嘴噘得老高,好似佩珀博士加油站小路旁那孟浪無禮、心懷叵測、放蕩不羈的十八歲大姑娘的嘴一般。上帝呀,她不怕我。我感到可怕的是,我可能會真的掏出我那支手槍來,但我永遠不會去追擊黑先生。不,恐怕我會掏出手槍,在我將一梭子子彈摟到她那張狂傲自大、滾他媽蛋的臉上之前,我決不會離開屋子一步。冷靜點兒!我幹嗎要把「勞雷爾」這幾個字刺在我妻子身上呢?我知道,她是唯一為帕蒂所永遠不能饒恕的女性。與帕蒂相遇時,我畢竟是同勞雷爾待在一起,只是她本來叫瑪蒂琳·福爾科。我們見面那天,帕蒂一定要喊福爾科為勞雷爾。後來我才知道,「勞雷爾」是洛勒萊的簡稱——帕蒂不喜歡瑪蒂琳·福爾科。我是不是故意用這刺花紋來懲治帕蒂呢?昨夜她真的在屋裡嗎?或者是昨夜我所做的夢的某些片斷依然縈繞於我的心頭?

我忽然想到,要是我妻子真的回來了,而後又走了,那總該留下點形跡吧?帕蒂·拉倫走後常常要扔掉些還沒用完的東西。杯子上面一定印有她的唇膏。這足以令我穿好衣服,走下樓來,但在起居室根本覓不到她的身影。煙灰缸內乾乾淨淨的。那麼,我為什麼會如此信心十足,認定我與拉倫交談過呢?如果說有某種東西激發我的大腦去相信形跡的反面,那線索又有什麼積極作用?這時,我領悟到,對人的體力,對人的身體健康狀況,也就是說,對人的神志清醒程度的真正測試,是檢視他那能提出一連串兒問題卻又不能找到答案的能力。

我有這樣一種理解力可真不錯,因為不久我便會需要它的。那天晚上,在廚房裡,那條狗病了。它的臭屎弄髒了亞麻油氈。更為糟糕的是,我昨晚穿的那件夾克衫被掛在椅子上,上面的血已經變硬。我摸了摸鼻孔。我的鼻子動不動就出血。可鼻孔里一點血跡也沒有。醒來時我所體驗到的那種恐懼再次向我襲來。每一吸氣,便會有恐懼的哨聲在我的肺葉里噝噝作響。

怎樣才能把廚房收拾乾淨呢?我轉過身,穿過屋子,推開門走到街上。十一月那濕漉漉的空氣打透了我的襯衫。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仍蹬著拖鞋。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五步便穿過了商業大街,扒著我波其小汽車(她的波其小汽車)的玻璃窗往裡看。座位上全是血。

這些事情有著多麼奇異的力量啊!對這些,我麻木不仁,根本沒什麼反應。酒喝得太多了便會如此。酩酊大醉能令你感到心中空空蕩蕩。所以,我再也不感到害怕了,相反,我感到很高興,就好像這些事都同我無關似的。刺花紋帶給我的那種激動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感到非常冷。我轉身回到屋裡,替自己煮了杯咖啡。那條狗對自己拉在地上的那堆東西感到很難為情,四處跌跌撞撞地亂竄,險些踩在臭屎上面。我把它放了出去。

在我擦狗屎時,我那輕鬆的情緒(因為罕見,所以我十分珍惜它,恰如晚期病人對能夠享受到沒有任何痛苦的一小時感激涕零一般)一直籠罩著我。醉酒之後,我便會感到,喝酒的罪孽被完全徹底地、令人十分滿意地一筆勾銷了。我大概能算是半個天主教徒,我從未接受過純正教義的訓諭和洗禮,因為,我的父親大麥克根本就沒沾過教堂的邊兒,而朱麗亞,我的母親(她一半是新教徒,一半是猶太教徒——這也就是我不喜歡反猶笑話的一個原因)則常常很輕易地把我帶到各種不同的教堂:猶太教堂、貴格會教徒的祈禱會以及有關異教文化的講座。因此,在宗教信仰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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