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書書評 青芒果之味

沈勝衣

芝加哥的拉美裔聚居區,貧窮,擁擠,吵鬧,單調。歡笑是那樣單薄,夢想是那樣渺遠。小女孩埃斯佩朗莎認識一位愛美愛打扮的薩莉,她家裡管教很嚴,放學得直接回家。那時候,「你變成了一個不同的薩莉。你把裙子拉直。你擦去了眼皮上的藍色眼影。你不笑,薩莉。」「薩莉,你有時會希望自己可以不回家嗎?你希望有一天你的腳可以走呀走,把你遠遠地帶出芒果街……」

埃斯佩朗莎自己的屋前有四棵細瘦的樹兒,她「每晚對著樹說話」。「它們是惟一懂得我的。我是惟一懂得它們的。」她想要「一所我自己的房子」。「沒有別人扔下的垃圾要拾起。」「只是一所寂靜如雪的房子,一個自己歸去的空間,潔凈如同詩筆未落的紙。」

後來,她終於走出了芒果街,有了自己亮紫色的房子。但她忘不了從前那段時光,用「詩筆」寫下了一本《芒果街上的小屋》。在現實中,她的名字是桑德拉·希斯內羅絲,這本「詩小說」,以優美、敏感而細膩的文筆,寫出一個女孩的成長,微塵般的快樂和陰影般的困窘,觀察與思悟,幻想與疼痛。

在芒果街上那悲哀的紅色小屋裡外的眾生相:

爺爺去世了,勇敢的爸爸哭了。「黑暗裡醒來的疲憊的爸爸」。「我想要是我自己的爸爸死去了我會做什麼。於是我把爸爸抱在懷裡,我要抱啊抱啊抱住他。」

孩子們在看雲,聊著各種雲都像些什麼。「在天空下睡去,醒來又沉醉。在你憂傷的時候,天空會給你安慰。可是憂傷太多,天空不夠。蝴蝶也不夠,花兒也不夠。大多數美的東西都不夠。」

因長得美而被丈夫鎖在屋裡的拉菲娜,「年紀輕輕就因為倚在窗口太久太久而變老」。「酒吧的樂聲從街角傳來,拉菲娜希望能在變老以前去那裡,去跳舞。」

「瑪琳,街燈下獨自起舞的人,在某個地方唱著同一首歌」。「她在等一輛小汽車停下來,等著一顆星星墜落,等一個人改變她的生活。」

……

這些卑微的人,上帝很忙,沒空照看他們,讓他們在人間一再摔倒。

也有「好日子」的樂趣。幾個小孩湊錢買了一輛自行車,一起騎著在街上快樂地兜圈。有個胖女人說:你們的裝載量很大呀。小孩喊道:你的裝載量也很大呀。

也有人情的慰藉。洗禮晚會,她有了新衣服,可是還缺鞋子。穿著舊涼鞋的她不敢和別人跳舞,拿喬叔叔安慰她說:「你是這裡最漂亮的姑娘」,拉她跳了舞……

讀這些細碎的故事,感覺跟我鍾愛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有共通的氣息:都是短小的篇幅,溫和的筆墨,寫幽微的人與事,平靜白描中的憂傷和哀憐。也許,因為他們來自同一個遙遠的文化源頭?所以汪曾祺、南星對阿索林的兩句評語,對桑德拉·希斯內羅絲也是適用的:作品,「像是覆蓋著陰影的小溪」;其人,有「正視著不可挽救的悲哀的人世間而充滿了愛心的目光」。

桑德拉·希斯內羅絲寫到一個懷念家鄉的瑪瑪西塔,拒絕說和聽英語。而她給書中敘述者取的名字「埃斯佩朗莎」,在英語里的意思是「希望」,在西班牙語里則「意味著哀傷,意味著等待」,「一種泥濘的色彩」。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象徵。作為進入美國的移民,族裔傳統文化與現實世界之間,有痛苦的割裂、抗拒,也有痛苦的妥協、追求。

他們要掙扎逃離出那片帶著色彩的泥濘,哪怕用最脆弱的筆和詩。埃斯佩朗莎寫了一首詩:「我想成為/海里的浪,風中的雲,/但我還只是小小的我。/有一天我要/跳出自己的身軀……」垂死的盧佩嬸嬸說:「很好。非常好。」「記住你要寫下去,你一定要寫下去。那會讓你自由……」

然而,自由並不意味著擺脫。別人對這小女孩說:「你永遠是芒果街的人。你不能忘記你知道的事情。你不能忘記你是誰。」「你要記得回來。為了那些不像你那麼容易離開的人。」最終,作者在全書結束時說:「我離開是為了回來。為了那些我留在身後的人。為了那些無法出去的人。」

那些身後的人,是桑德拉·希斯內羅絲永遠的支撐。但,我們也不能把《芒果街上的小屋》僅僅視為美國種族文化衝突的故事,它屬於整個現代世界,我讀此書,就不期然想到現在我們城市裡的外來人聚居區。

而書中的小女孩,又讓我想起老狼唱的:「我像每個戀愛的孩子一樣,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長」,想起自己的小時候……

所以,它更是一個生命的故事。

離開,是為了回來。因為過早品嘗了未成熟的青芒果,那味道,酸澀卻又帶著一縷淡淡的幽香,成長的滋味,會始終飄繞在你的生命里,告訴你:你總會離開,你總要回來。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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