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發病以前 發病

(七月)

七月一日(大澤芳男)

昨天(六月三十日)夜裡十一點五十八分,我一步一步、腳步沉重地踏上了通往閣樓的窄陡的樓梯。樓梯上方是勉強可容小孩直立的平台,高度才到我的肩膀,不得不彎著腰通過。那裡有一扇推拉式的木門,拉開後就現出約四疊半大的閣樓了。

可能是十個月沒有通風的緣故,不流通的空氣中混雜著淡淡的老鼠的臭味和尿臊味。屋子裡一片漆黑,我雙膝著地,摸索著慢慢往前挪。終於摸到了電燈開關,扭了開來。

雖然時光已流逝至今,四十瓦燈光映照出的小屋卻看不出任何變化。懸垂的白熾燈泡來回晃動著,我的影子也隨之忽大忽小、左右搖擺。過去這裡堆滿了茶具箱、茶葉盒、箱籠和舊雜誌捆,但自從伯母的腿腳不靈便後,那些東西就通通被我搬到了庫房,現在這裡已經空無一物了。

由於很久沒人來過,黑糊糊的地板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灰,牆邊還有幾粒乾燥的老鼠屎。由於正處在屋頂的下方,頭頂上的屋樑縱橫交錯,一不小心就會撞到腦袋。牆壁沒有粉刷,暴露出木製框架。

窗子窄小得仿如城堡的槍眼,窗下放著一個雙筒望遠鏡。是去年九月底我發現女人的屍體時驚慌失措地隨手丟在那裡的,到現在仍絲毫未動。

頭像針扎似的疼。

我將閣樓的布局印在腦海里,然後閉上眼睛,關了電燈。如果老是開著燈,難免會被人知曉閣樓的存在。我在黑暗中緩緩地睜開雙眼,來到窗前。木頭窗框吸飽了雨季的濕氣,頑強地拒絕移動,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住人力,咯吱咯吱地打開了。窗外就是一道一道的木格扇,從縫隙透入微弱的路燈燈光。

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

我將八倍雙筒望遠鏡貼到眼前,對準二〇一號室。男人的背影立刻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他的皮膚被曬得很黑,體形健碩,頭髮微顯斑白。真弓被這個中年男人壓在身下,臉上露出愉悅的表情。那是如母狗般淫蕩的臉!用望遠鏡仔細一看,感覺她的外表比實際年齡要成熟,或許是因為妝化得有點濃,所以會給人這種印象。直接在榻榻米上辦事,難道不嫌太硬嗎?

讓人不可理解的是,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複雜的心情,彷彿正和只看得到背影的男人一起佔有著那個女人。男人的動作越來越激烈,背上的汗水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

我這裡聽不到聲音,但看得出女人叫了一聲,男人的動作應聲而止。與此同時,我的體內也迸出了熱熱的液體。我筋疲力盡地將額頭抵在窗框上,毛毛細雨隨風飄入閣樓,火熱的額頭漸漸涼了下來。

透過望遠鏡偷窺到的情景,將縈繞在我心頭的噩夢一掃而光。內心深處一直揮之不去的被絞殺的女人的面容,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剛才那對男女刺激的行為,驅走了過去可怕的記憶。

然而這並不等於摘除了導致我住進戒酒中心的病灶,反而表明它誘發了新的病症,不值得盲目樂觀。我對閣樓的恐懼心理得以消除,也就意味著以前的愛好將再度復活,很可能成為危害我精神狀態的新火種。

沒錯,消停了一陣子的「偷窺癖」就如殭屍從墓地蘇醒,重又開始蠢蠢欲動。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會再度失控,犯下無可挽回的罪行。最終偷窺已無法滿足我的慾望,我將徘徊在夜晚的街頭,然後、然後——

啊啊——

一切都將進入惡性循環。

為了阻止這種恐怖的發展趨勢,必須要把那個女人趕出公寓。不論採取什麼手段,都要讓她搬走。否則我自己就會步向毀滅,。她也會遭遇滅頂之災。一旦慾望決堤,我便根本無法控制。

如果接到警告還不肯離開,那就是她自己不好。到那時,我將不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七月六日(大澤芳男)

確認清水真弓八點去上班了之後,我來到日升雅苑的二〇一號室門前。我的口袋裡揣了張折成四折的紙,那是今天早報附送的宣傳單,我在背面寫上了警告語發:「滾出去!」不過靈不靈就不知道了。為了隱藏自己的筆跡,我是用圓珠筆抵著尺子寫的。我把這張紙放進信箱,很想看看她的反應。

離她下班回來還有十二個小時,感覺漫長極了。從早晨開始就細雨綿綿,這雨下得人心情低落。雖然想做點翻譯,卻總是心不在焉。小說到現在才剛剛翻了一半,照這個進度,我很擔心月底能不能完工。搞不好《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就快打電話來催稿了。

憂心忡忡地想著,我總算又翻了五頁。

下午三點,我下樓去喝杯咖啡,順便看看伯母的情況。她還在午睡。最近她的病情有很大起色,但還不算太理想。讓我擔憂的是,她的睡眠時間在增加,即使醒來也連出門走走的力氣都沒有。現在購物我全包了,伯母只需要做自己的那份飯,她吃飯的次數也減到一天兩次了。這麼大年紀的人,這種狀況委實令人憂慮。

要是她就此卧床不起,該怎麼辦?雖然我想送她住院,但伯母鐵定會一口拒絕。她的口頭禪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家床上。我不願惹她生氣,但就這樣靜觀其變,日後恐怕會更麻煩。

晚上九點,真弓回來了。我急忙登上閣樓,窺看二〇一號室的動靜。但她並沒理會信箱,洗完澡後,就套上寬大的男式襯衫,坐在廚房的椅子上起勁兒地寫著看似日記的東西。

天氣悶熱,她卻依舊關著窗,這是因為她裝了空調。上個星期天我親眼看到電工上門安裝的。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這筆錢?是上個月底母親來時問她要的嗎?不,不是。肯定是那個男人買給她的。

真弓寫了一陣日記,然後看起了文庫本 ,十一點時熄燈就寢。僅此而已。直到最後我都無法確認她是否看到了我寫在宣傳單背後的警告,因此一夜都睡不安穩。

七月九日(大澤芳男)

清水真弓的樣子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也就是說,她應該是把那張寫有警告的宣傳單誤當成廣告,看都沒看就丟掉了。如果她看過,不可能沒有任何反應。

另一方面,最近真弓的妝倒是明顯變得妖嬈了。口紅的顏色愈發濃艷,妝容也十分厚重。我覺得女人真是種可怕得無以復加的生物,四月才踏入社會的鄉下女孩子(很可能還是處女),短短三個月就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我的感受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震驚。女人總是因男人而改變,俗話說得好,越是純潔就越容易被污染。

男人大約每隔兩天過來一次,夜裡返回。他大概是名四十來歲的中層主管,身材高大,脫下襯衫後就露出久經鍛煉的精悍身軀。

真弓的房間里添置了張床,兩人轉而在床上激情纏綿。我和那男人一起愛撫真弓,一起享受愉悅的過程,一起雨散雲收。和男人合為一體侵犯真弓固然痛苦,但如果不這樣做,全身就會漲滿精力,內在的獸性說不準哪一天就會爆發。趁事態還沒惡化到那個地步,我必須將真弓趕走。

為了讓真弓清楚地看到我的警告,這次我改在報告紙上寫上:「滾出去,賤女人!」等她上班後投進了信箱。

辦完這件事,我的心情轉佳,利用天氣涼爽的上午動筆翻譯,午後到院子里除草。今天是梅雨季節期間少有的晴天,不過陽光還不像真正的夏日裡那麼毒辣。難得有一天不下雨,我趕緊給伯母的房間通通風。

我從院子里望向屋裡,看到伯母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萬一她就這樣過世了,該如何是好?這個不祥的念頭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不去。

「真不吉利。」

我搖搖頭,重又割起草來。今天天氣這麼好,還是別胡思亂想了。

菜園裡種的茄子和甜椒正在掛果,我伸手小心拔去菜苗間蔓生的雜草。這活計看似簡單,其實相當繁重。

我把拔除的草放到獨輪手推車上,堆放在庫房旁邊的一角,再將工具收進庫房。許久沒去地下室了,不過我無意重訪。

久違地出了一身汗,心情變得很好。我再度開始翻譯。翻到一百零二頁,第八章結束,正好告一段落,我擱下筆。至此,全書已譯了將近三分之二,按照這個進度,月底應該能完工。

真弓十點多才回到公寓,這回我看見她從信箱里取出了晚報和我寫的警告信。她把包放到餐桌上,神色訝異地打開了那張紙,困惑地歪著頭看了一會兒,翻過來看到背面沒有寫字,又再次翻回正面,呆望著那行「滾出去,賤女人!」的文字。

接著她不安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門鎖著後,再次望向那張紙。最後小心地將它折起,放到了冰箱上。

看到她的反應,我想她應該已經明白了我的意圖。從明天起,我要加倍留心她的一舉一動。

我的心情終於恢複了平靜,今天想必能好好地睡一覺了。再翻譯一會兒,到十二點睡吧。

七月十三日。曾根新吉一如既往地在中午十一點醒來,爬起來到五月庄的公用盥洗室洗臉。旁邊站著個三十歲上下胖胖的年輕人,氣喘吁吁,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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