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視覺陷阱畫 波瀾

對河原輝男而言,回歸社會的難度要比想像中的大上許多。在長達十多年的拘留所生涯中,世間的發展與變化令人感到眼花繚亂。儘管拘留所里同樣也能從報紙上獲得某種程度的情報,但他卻從未親身體驗過泡沫繁榮的時期,也同樣對其後的泡沫崩潰毫無半點實感。這樣的感覺,簡直就像是童話傳說里浦島太郎一樣,令他身邊的亞裔外國人驚訝不已。

儘管獲判了無罪開釋,但周圍的人看待他的目光卻依舊冷淡。雖然他並沒有犯過殺人罪,但在強姦婦女和偷竊這兩方面,他的罪行是無法洗刷的,眾人看待他的目光也因此而充滿了懷疑。經濟不景氣,就業機會變少,對他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眼下,就連年輕人也難以找到就業的機會,對馬上就要到五十歲的他來說,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什麼合適的工作了。剛開始,支援會的人還一直幫助河原,可漸漸地,他們的目光也轉移到了其他冤罪案件上。去者日疏,不知不覺間,當年那個如火如荼的河原輝男支援會也自然消亡了。

如果河原有三寸不爛之舌,能對冤罪和代用監獄的情況展開演講,或許還能找到一條立身之道。但他原本就不擅辭令,更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一個人獨處時才會感覺輕鬆。此外,沒有好好念過書的經歷,也令他變得膽小如鼠。

經由支援會的委託,河原也曾兩次講演過代用監獄裡的審訊狀況。面對聽眾,河原緊張得聲音尖銳,腦袋裡就跟糨糊似的,丟了大丑。雖然會長笹岡良三說他那種木訥笨拙的演講反而增加了內容的真實感,令聽眾們大為觸動,但這樣的話對他而言起不了任何慰藉。打那以後,河原便不再接受講演的邀請,而笹岡也再沒強逼著他出席。

洗清了自己的冤情,一躍成為了英雄這件事,對河原而言,成了名副其實的鐐鑄。這條銜,令他再不敢胡作非為。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頭困在籠子里的獅子,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被人盯著,無比滕屈。

雖然有過結婚的經歷,但自打出生起,他還從未感受過來自女性的真愛。他和母親之間,也只是在宣判那天匆匆見過一面,之後就再沒有過任何往來。母親身邊有需要她照顧的丈夫,完全沒有河原介入的餘地。種種事情,在他的心中化為芥蒂。為了尋求發泄鬱悶之情的渠道,河原把手伸向了酒瓶和鬱江。

鬱江看待他的目光,與之前在拘留所里看他的目光已經大有不同。之前她隔著玻璃看到的那個英雄,如今已經和她過上了夫妻生活,隨著假象日漸崩潰,鬱江開始感到絕望與困惑。然而,河原卻沒有看穿過她的內心,從來不會為她著想。他整天沉迷於鬱江的身體。每一次當他感到慾火焚身時,他的身邊都會有個默默承受他慾望的女性。他身體滾燙,必須得有個能接住他的嘔吐物的器皿才行。他很清楚,如果少了那東西,自己隨時可能暴走。

五月的連休結束之後,一天夜裡,熄燈之後,他像往常那樣爬上鬱江的床,要求與她合歡。

「求你了,今晚就饒了我吧。我累了。明天一早還得去上班呢。」

「你不是我的老婆嗎?」

「兩碼事。夫婦之間,應該在精神層面上有更多的交流。而你卻只對我的身體……」

鬱江看待河原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團髒東西一樣。她轉身背朝著河原。

「嗯,我知道了。」

這女人就像是個修女。

河原突然間自艾自憐起來,悄悄摸下了床。打開冰箱,裡邊卻連瓶啤酒都沒有。無奈之下,他只好離開了公寓。身體的最深處,就彷彿是在燃燒一樣,就連春日夜晚那微涼的空氣,也沒能讓他感覺到半點涼意。

他從公寓的小路走上中杉路,打算在酒館前的自動販售機上買杯酒,可販售機上卻亮起了「已售完」的紅燈。夜裡十點以後,為了禁止向未成年人出售酒水,販售機上「已售完」的紅燈就會亮起。以前是沒有這種事的。

「可惡,那要是我這樣的成年人想喝酒的話,那該怎麼辦?」

河原咋了咋舌,向著車站的便利店走去。雖然時間已是半夜,雜誌賣場里卻到處都是年輕人,入口處也聚集著一群蹲著的年輕人。

每個人都染著頭髮。男人戴耳環?這世道也快玩完了吧?

「不過我似乎沒什麼資格說三道四的啊。」

憤怒轉化成了笑意,河原開口笑。年輕人一臉懼怕地看著河原,之後便螃蟹似的閃到了一旁。走進雜誌賣場,河原信手翻著那些色情雜誌。就在他盯著一幅裸體女子張開雙腿,擺出大膽姿勢的照片直看時,他忽然感到身旁似乎有位年輕女郎正在盯著自己。他合上雜誌,粗暴地把它塞回了書架上。抬起頭,只見玻璃上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容。

玻璃上的男子頭髮蓬亂,一臉疏於刮理的亂須,年紀五十左右。眼睛之中散發著炯炯的光芒,隱隱有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感覺。河原發現自己已經變回了十幾年前,遭到逮捕時的樣子。

就在這時,河原突然感到有些驚慌。玻璃背後的黑暗之中,似乎閃過了紅色的光點。一個黑影正在路對面那家已經拉上簾門的豆腐店前吸煙。那個人,莫非是在跟蹤我?

怎麼可能?

等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時,那個紅色的光點已悄然不見了。河原走出雜誌賣場,打開裝有酒類的冰櫃,拿出兩杯酒,一罐烏龍杯和一罐燒酒,順道又拿了些熏章魚做下酒菜,向著收銀台走去。

滿臉痤瘡痕的長髮店員投來冷漠的目光,機械僵硬地用紅光掃了一下商品的條形碼,收下貨款,找了零錢。夜班,每小時九百日元。再過幾個鐘頭,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排在這位中年大叔身後的那女孩,長得倒挺漂亮的呢。

出了便利店,河原向著櫸木公園走去。公園中央有盞路燈,旁邊是一株枝葉覆蓋住路燈的巨大櫸樹。樹枝敗葉密集的地方照耀在煌煌的燈光下,公園的中央就彷彿沐浴在聚光燈下一樣,浮現在眼前。

河原在公園裡安設的海獺型兒童遊樂設施上坐下,拉開了剛買的烏龍杯的易拉罐罐口。五月中上旬里,這樣的夜晚,稍稍讓人覺得有些悶熱。酒精滲進了他早已乾渴不已的喉頭。

「啊,好喝。」

河原感覺自己還是更喜歡單身。那種不必為任何人擔心,不必為任何人牽掛的獨身生活,多好。口渴的感覺平愈之後,全身上下滲透著一種酥麻的醉意。

這時候,他再次感覺似乎有人在看著自己。扭過頭來,海獺不穩地晃動,坐在上邊的河原失去平衡,背心朝下地向地面倒去,重重地閃到了腰。

一瞬間,儘管河原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但他還是朝著感覺到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黑色的人影從長凳上向著背後的樹叢飛奔而去。即便是之前待在狹窄的牢房中時,河原也從未忘記過做俯卧撐和仰卧起坐,在被捕時,他也在為自己的身手保持著三十四五歲的敏捷而感覺到驕傲。以前從事高空作業的經歷,也令他對自己的體力充滿了自信。此刻,他就彷彿一隻夜行動物一般,輕快矯捷地向著那個可疑的黑影不斷接近。

河原飛跳起身,一腳踹到了那個蹲在籬笆旁的影子上。穿著便鞋的腳上,傳來了踢到什麼軟綿綿的物體上的感覺。

「住,住手。」

蹲在地上,兩手抱頭的男子發出了顫抖的慘叫聲。河原一把揪住男子的襯衫衣領,把對方拽到了光線明亮的地方。燈光之下,河原看清了對方的面容。看樣子似乎是名流浪漢,年紀在四五十歲之間,即便說他已經有六十歲,估計也會有人相信。那男子下顎尖瘦,賊眉鼠目,目光之中帶著一絲畏懼。

「你幹嗎啊?」

河原收勢不及,一把推開男子。

「我,我睡我的覺,你踹我幹嗎?」

流浪漢搓揉著被河原踹中的腰部,臉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只見他頭髮鬍鬚一片蓬亂,身上還散發著汗臭和小便的氣味。

「抱歉,大概是我有些神經過敏了吧。」

河原扶起那男子,攙著對方在長凳上坐下了身。那男人上身一件臟運動服,下身則是一條膝頭磨破的牛仔褲。

「這酒給你喝吧,就當我向你賠禮好了。」

見河原把酒遞到自己面前,流浪漢舔了舔嘴唇。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啊,老兄。」

或許是因為慢性酒精中毒的緣故,流浪漢用顫抖的手指掲開鋁蓋,兩手握著罐子喝了起來。兩三口酒下肚,流浪漢手上的顫動終於漸漸平息了下來。

「真是對不住了啊。」

河原把剩下的酒留給流浪漢,轉身離開了公園。他心想,如果稍有差池,或許自己如今也會變成那副樣子。可是自己有家,有老婆。和剛才那傢伙相比,自己的生活就跟天堂無異。與其抱怨不休,倒不如先去找個工作吧。

回到家裡,鬱江早已睡熟。雖然她蜷縮在雙人床的床角上,可河原卻依舊感覺那張床上似乎並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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