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後的旅程

「友竹智惠子沒有了消息之後,又已經過去多久了呢?」夜裡,安岡在家中自斟自飲時,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每隔幾年,電視台就會播放一次「搜尋通緝犯」的特別節目,友竹智惠子是通緝犯之―。她從醫院脫逃的「有趣」經歷,以及身為女人、卻屢屢躲過警察追捕的離奇「事迹」,的確吸引了大量觀眾的眼球。但隨著時效到期的臨近,人們對她的關注程度,想必也會越來越高。

她能否堅持到十五年時效到期的那天呢?雖然她是殺人犯,但她身上,卻具備了引發民眾同情的要素。

逃亡前的照片、整形手術前的照片,以及想像中的整形後的照片——這三者並排在一塊兒,不用說女人,就連男人,也對她最終變成了什麼模樣,充滿了興趣。實施手術整形的醫生,提出懸賞五百萬日元;搜査本部所在的狹山東警察署,也懸賞一百萬日元,獎勵向警察提供有力情報協,助抓捕的人。如此一來,賞金共計達六百萬日元。

安岡刑警認為:大多數日本人都會同情弱者,希望智惠子能夠堅持到時效到期。如果這真的實現,媒體多半又會大肆炒作吧。從某種意義上說,殺人犯智惠子,被民眾奉為悲劇中的女主角,她的不幸遭遇,飽受大眾同情。

可是,她殺了人,這是雷打不動的事實。安岡決不允許她熬到時效到期,否則將會產生極其惡劣的影響。在兇殺案層出不窮的當下,如果讓逃犯躲過了追捕,警察勢必會顏面掃地。安岡對智惠子的逃脫負有責任,他在這一點上,認識尤為深刻。

每年的9月15日,都是他苦澀的紀念日。退休之後,他總是獨自喝悶酒,默默度過這一天。雖然搜查本部保留了下來,但人員卻逐年遞減,而且,再無專人跟進,只是兼顧而已。

友竹智惠子仍在潛逃,卻再也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時效到期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儘管2005年之後,殺人案的追訴時效,延長到二十五年,但她的追訴時效,仍然只是十五年。可能的話,他希望新的標準,能應用在智惠子的案子上。

「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她落網,最好由我親手抓住她,這是我的夢想。可是,這肯定無法實現了。」

飲酒的時候,安岡總會發一些牢騷,雖然沒有人聽得見,但他還是自言自語下去。最近,這種現象越來越頻繁了,可能是一種衰老現象。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安岡坐在供桌前,雙手合十,對著亡妻的遺像說話。

妻子過世時,安岡五十七歲,離退休還有兩年。某天早上,安岡在上班,妻子卻倒在了玄關里。死因是腦溢血。她走得很平靜,沒有經歷多少痛苦。

遺像使用的是妻子快五十歲時拍的照片。遺像中的妻子,儘管也在微笑,卻是一副疲態,彷彿已經厭倦了人生。

遺像是由小女兒大學畢業時,抓拍的照片放大而成。葬禮前,殯葬人員請他提供一張往生者的照片,他這才發現,妻子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最後還是女兒從自己的相冊中,取出了一張,儘管照得不是多麼清晰,但經過殯葬人員出色地調整,放大成遺像。

當警察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給妻子做過一件事。兩個孩子都是妻子在管。後來兩個女兒都搬了出去,相繼結婚成家。

大女兒在盂蘭盆節和正月時回家,給母親獻花上香,不過夜就回去了;小女兒則幾乎不回家。她們都在忙著過自己的生活吧。見識了父親這個反面教材,她們肯定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獻給了家庭。

哎,隨她們去吧。安岡早就釋然了,他並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多麼凄涼。

「只要我死的時候,她們祭奠一下我就可以了,」

「喂!……你怎麼了,老公?」

閉著眼睛,他聽見有人在說話。睜開眼,是妻子在對他笑。

「啊,是你啊。」

「你怎麼一臉疲倦的樣子?」

「我想起我從未給你做過什麼事,心裡很愧疚。」

「你突然這麼說,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以後都能像這樣陪我說說話嗎?」

「你說什麼呢?咱們是夫妻呀!」

「謝謝!……」

「對了,你剛才說你『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我那是自言自語罷了。」

「混蛋!到底是什麼事?……」

「唔,就是那個流竄犯,最近又突然消失了。」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說明你的巡邏起效了啊。」

「是么。真沒勁。」

「老公,難道你認為出了案子才好?……你的想法太奇怪了。立不了功就無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哇?……」

「唔,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這人可真怪哦。」

遠遠地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安岡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即使退了休,過去的職業本能,他卻沒有丟。

「抱歉,我出去看看。」安岡離開供桌,朝玄關走去。

「錯失了抓住智惠子的絕佳機會,你一定追悔莫及吧?」

友竹洋司靠在椅子上,長嘆一聲:「唉,我後悔死了。那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捶胸頓足啊。」

「她可能要等時效到期後,才會再度現身。到時候,你還會想殺掉她嗎?」

「現在說不準。只有到時候再看看了。」

「你想見到她嗎?」

「想。她畢竟是我的『好前妻』嘛。」

「她應該不想見到你這個暴力狂丈夫吧?」

「哼,隨你怎麼說,我無所謂!」

「你想在時效到期之前見到她?」

「不錯。」

「你認為,她從你手中逃脫之後,會去哪兒呢?」

「我手上有存摺,能大致掌握她的行蹤。她一取錢,我就能通過存摺上的信息,知道她是從哪兒取的。所以,我並不急於找她,而是靜靜地等待其變。只要她按捺不住,去銀行取了錢,我就會趕去,把她揪出來。」

「你都去過什麼地方找她?」

「智惠子逃亡後,有兩年音訊全無。後來,她終於在仙台和盛岡取了錢。看來是逃到本州東北去了。我通過她留下的痕迹,就能順藤摸瓜。」

「你為什麼沒有通知警方?」

「通知了會被指責知情不報的,更何況警察沒什麼用。我曾打匿名電話,告訴警察,智惠子在青森——啊,那是1998年9月的事吧。我那樣做,是為了看看警察有多大能耐,結果令我大失所望。安岡刑警與智惠子,住在同一個旅館,卻仍然讓她逃掉了。」

「你認為,她在音訊全無的兩年里,身處何地?」

「這我哪裡知道?……不可能知道。不過……」友竹洋司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

「我曾經差點見到她。」

「哦……在什麼時候?」

「在2006年。」

「也就是說,2002年10月,她在林田亮子的公寓,擺脫了你之後,又過了四年……」

「不錯。」

「不論她變成什麼模樣,你都相信自己能識破?」

「我同那傢伙生活過那麼多年啊。不是吹的,我們只要對視一眼,就能互相認出對方來。在新大阪車站,她與我相隔兩條軌道,我照樣發現了她。但我的反應慢了幾秒,讓那傢伙逃掉了。」

「就是她做了整形手術、從新大阪前往福山那次?」

「正是。但2006年的情況,跟新大阪那次完全不一樣……」

「請你務必詳細介紹介紹一下那年的情況。」

對友竹智惠子來說,2002年11月16日夜間,同林田亮子和丈夫洋司的直接對決,是她逃亡生活的最高潮。她在那一役中,耗盡了精力,此後只能像冬眠的蛇一樣,安安靜靜地活下去。那種生活不能用「恍如夢境」來形容,但她整日渾渾噩噩,感覺就像磕了葯一樣飄飄忽忽。

與其四處亡命,不如一直待在某個安全的地方。但沒有剌激的日子很難熬。

她有時候會出遠門,其中最讓她開心的旅行,是重訪那些曾與她結緣的地方。她去那裡,是為了感謝那些在她逃亡過程中,幫助過她的人。不過,直接向他們致謝的話,有可能會被舉報,所以,她只想遠遠地觀看他們,在她走後過得如何。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兒?」

「應該是新潟吧。武田勝七郎先生,真的是個溫柔的好人,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他,命運或許會大為不同了……不,這不可能!如果沒有那個案子,我就不可能去新潟,也就不可能認識他。我這個人,命運女神幾乎從來沒有眷顧過。」

「不,你是個相當幸運的女人。你在逃亡之中,都會獲得身邊的人的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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