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決

2002年9月……

自從從醫院逃脫後,轉眼七年過去了。猶如地獄一般漫長的七年。離2010年9月15日的時效到期,還有差不多八年。還沒有熬到一半呢。想到這點,智惠子就對時間充滿了絕望。

友竹智惠子這個名字仍能使用,這是理所應當的,因為她同丈夫洋司,並未正式離婚;但洋司如果繼續用原姓「友竹」,肯定會對生意造成負面影響,他公司的名字,應該不叫「友竹房地產」了吧。

妻子是殺人犯——在這種前提下,向家庭裁判所提出申請,離婚很容易就能獲得批准。智惠子說不定己經被除籍了。

如果智惠子恢複舊姓,正式的姓名就是豐島智惠子,但逃跑途中,她還會繼續使用友竹智惠子這個名字——殺人逃犯友竹智惠子。只要她沒有被捕,就會始終與友竹洋司糾纏不清。

感到絕望的時候,她就會想想洋司。洋司虐待她,她也報復了洋司……想到這裡,她就會稍微好受一些,儘管這種復仇的喜悅,就像黑暗中的燭光一樣微弱。

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給智惠子的銀行卡上的存款餘額,一直保持不變。每次取了錢後,下次再去取時就會發現,缺口已經被補足了。

在大阪天王寺站前的銀行取錢後,洋司就出現在了天王寺。多虧整形手術後,她面部腫脹,洋司從她身旁走過,也沒能認出她來,只是後來在新幹線的月台上,才又發生了千鈞一髮的險情。

洋司知道她什麼時候、在哪裡取了錢,就是說,他掌握了存摺上的信息。儘管不知道洋司通過什麼手段,弄到了母親手中的存摺,但智惠子將計就計,在廣島縣庄原市的三年半期間,多次前往福岡和大阪等地,故意取錢。洋司恐怕每次都上了當,而且,每次都撲了空,所以被氣得火冒三丈吧。

洋司設下的圏套,不僅被智惠子給識破了,還被智惠子利用起來對付他,洋司一定有一種被戲耍愚弄的感覺。

她現在的容貌又有了新變化。

被捕時一頭齊肩燙髮的臉,警察拍照時卸了妝的臉,從醫院逃走後,母親清子幫她剪成短髮後的臉,接受整形後腫脹不自然的臉,消腫之後右眼旁留下傷痕的臉……

離開庄原市以後,拿著存款在日本各地旅行期間,她的身體發生了劇變。拜長時間旅行所賜,她全身的脂肪都減少了,皮膚由鬆弛轉為緊繃,原來的一張圓臉,此時也出現了稜角。

七年前認識智惠子的人,現在多半會認不出她來了。但聲音改變不了,只要與她多說兩句,就會發現她就是友竹智惠子。

海浪拍打著腳下的的岩石,海風的呼嘯,甚至壓過了海浪的轟鳴。她在公交車的終點站——龍飛燈台前下車,車道不遠處就是懸崖。車道下面有村子,村外就是大海——津輕海峽。這裡是本州的最北端,如果警察追到這個地方,她將無路可逃。那時將上演電視里常播放的兩小時懸疑劇的最後場面——追蹤的警察與兇手之間,展開生與死的對決。

幾隻海鷗在天空中悠然飛翔。在這裡下車的,只有一名駝背老婦人和智惠子。目送老婦人走下通往漁港的坡道後,智惠子開始登上陡峭的階梯。看到國道標示牌後,她才知道,這裡就是有名的「階梯國道」。

拿著沉重的手提箱,緩緩登上階梯,她決定今晚先投宿一宿,再去燈塔。

她找到了一個兩層樓的旅館,住宿費加早晚餐費,一共是一萬日元。正是正月下旬的淡季,又不是節假日,智惠子原以為客人會很少,但沒想到並非如此:農閑期的老人大量入住,旅館玄關附近,充斥著東北方言,十分熱鬧。

她已經用「庄原夕子」的名字預約了房間,樸實寡言的旅館老闆,領她進入房間。房間不大,只有六疊大小。窗外是一個小院子。儘管旅館位於小山坡上,但風景卻不好。不過一分錢一分貨,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放下手提箱,智惠子決定去燈塔走一趟。平緩的小路通往海岬,路上不時碰上其他遊客。站在海邊,能清晰地望見津輕海峽另一頭的北海道。沒想到,它竟然如此之近。往東望去,則是下北半島。下北半島狀如斧頭,斧刃部分是連綿的峭壁。狂風從天降,大海波濤涌。漁船就像是樹葉一樣,隨著波浪上下顛簸。它們剛從外海回到灣內。

青森函館之間的小型渡船已被廢棄,能運送車輛的大型渡輪,此刻正要駛出陸奧灣。

智惠子的腦海里,自然流淌出《激情海峽冬景》這首曲子,不由得哼唱起來。這裡是本州最北端,我不能再往北去了。一想到這點,她就嗚咽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回想起在庄原的「裕子」餐吧唱歌的情景。

「請看,那裡就是龍飛岬,本州的北地盡頭……」濤聲帶著哀愁的旋律,灌進她的耳朵。突然,她止住步子,無法繼續前進。自己的人生真是凄涼啊!再這樣走下去,自己會不會突然跳下懸崖呢?就算極力剋制,但衝動之下,自己會不會慨然奔赴彼岸世界呢?

然而,她還是邁開了步子,理智在說「不」,但求死之心佔據了上風:「不行!再走下去,我就會墜入大海,葬送性命。」

結束生命的衝動,與堅強活下去的願望,在她心中纏鬥不休,智惠子腳步踉踉蹌蹌,身體搖晃。海風似乎能將她像風箏一樣吹上天。

「等一等!……」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智惠子心頭一凜,那聲音聽上去很像洋司。

這裡是本州的最北端,她無處可逃。懸崖以外就是大海。她只有跳海一條路了。

她朝崖邊走去。

「你沒事吧?」一個女人接著問。

那一瞬間,智惠身上的咒語被解除了。回頭一看,一對遊客模樣的、五十歲左右的夫婦,正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他們見她舉動可疑,覺得她想自殺吧。

「啊,不好意思。我頭有點暈。身體很不舒服。」智惠子手扶額頭,「我住在那邊的旅館,來這兒是為了吹吹風。」

「這樣啊。我們也一樣。一道回去吧。」男人似乎還不放心。

「好不容易來了,我去看看海再走。」

「別勉強自己,快回去吧。」

「好的。那就這樣吧。不好意思,讓你們費心了。」

智惠子向老夫婦鞠了一躬,提前返回旅館。

她的身體輕飄飄的:「我究競想幹什麼呢?……是像別人以為的那樣,要自殺嗎?不行。這麼做只會讓洋司那個狗東西高興!」

回到旅館,在大澡堂洗去旅途中的汗水後。她回到狹窄的房間,一個人用了晚餐。邊喝啤酒邊吃新鮮魚貝的時候,她求生的慾望更強烈了。

「怎麼能死呢?絕對不能死!」

然而,十五年實在是太漫長了,現在連一半都沒熬完。醉意又催生了絕望。

睡過一晚,她心情大變:「我要繼續逃下去。一定要堅持到時效到期。不是還有八年嗎?三百六十五乘以八,是兩千九百二十。還不到三千天。只要再睡兩千九百多回覺,那就可以了。不過……」

她開始認真思考返回故鄉的問題。故鄉——不是出生地群馬縣桐生市,而是她最後生活的那個城市,同洋司生活的那個城市。

儘管那裡給她留下的只有痛苦的回憶,但她還是想回去。她想査出,是誰將智惠子的物品,放在了流竄犯案件現場,還想向洋司和林田亮子復仇,讓他們為愚弄她付出代價。她腦子裡充滿了對暴力的想像。但她覺得,那裡已經張開了一張危險的大網。

安岡留吉參加了地方自治會的自衛團。

他在住宅區租了一套房子。本來只想暫住一段時間的,但自從他退休刑警的身份泄露出去以後,自治會便委託他代領自衛團,在新年前後防範火災,平常則巡邏警戒。

搬過來後的第二年,碰巧輪到他擔任自治會的班長。班長由各街區的代表輪流擔任,而且不能推辭。

考慮到要同這一帶的居民打交道,他只好應承下來,並參加了自治會的班長會。

班長中必須選出負責的幹部,但沒有人毛遂自薦,因為各有各的工作,要麼是忙著搞學校的家長會活動,要麼是照顧家中的老人,要麼年紀老邁、活動不便……等等,總之,都避之唯恐不及。最後只能抽籤選出幹部,一旦抽到,如無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必須接受。

看到戰戰兢兢、唯恐被抽中的其他班長,安岡義憤填膺地舉起手,說如果負責的是保安部之類的工作,他願意當這個幹部。

自治會會長對他深表感激,並多此一舉地向眾人介紹起他來:「安岡先生以前是警察,我認為他特別適合當保安部長。謝謝你。」

安岡起身道:「我是狹山東警察署的退休刑警,如果警察需要我們巡邏的話,我想自己或許還能發揮點作用。我對自治會活動,還不怎麼習慣,請大家多多指教。」

安岡贏得了稀稀拉拉的掌聲。任期為兩年,他連任了三屆。在作為保安部部長,進行自願活動的過程中,他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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