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追捕者

「唔,從哪兒說起好呢?」友竹智惠子用打火機點燃煙,狠吸一口,享受似的把煙吐向天花板,就這樣保持不動,眯縫著眼睛,沉默半晌,好像是在回憶往事,然後慢慢睜開眼睛。

「要說的實在太多了。如果從出生時說起,不知要講幾天幾夜。這也可以么?」

她把煙灰彈進煙灰缸,摁滅了煙頭,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利落地折彎煙身,放在煙灰缸中。煙灰缸里沾著口紅的煙頭,已經有三根了。她面前的錄音機,正記錄著她說的話。

「十五年很長,太長了。但現在回想起來,出生之後的十五年,似乎更加漫長,直到初中畢業那年……」

智惠子再次閉上眼,陷入了沉思。

友竹智惠子是所謂的私生女——非婚生子女。

1967年9月1日,她出生在群馬縣桐生市——自己母親的老家。桐生市位於關東平原的西北端,背靠的山脈綿延至赤城山,冬冷夏熱,環境惡劣,古代因為絲織品而繁榮,現在仍然隨處可見過去的影子。

智惠子母親的父親——即智惠子的外公——豐島一太郎,在老城的一家酒廠當釀酒師,地地道道的工人脾氣,在家裡奉行大男子主義,從早到晚都板著臉。雖然是釀酒師,他卻不愛喝酒。他常說,一旦自己沾了酒,就聞不出酒的味道了。據同事說,他本來喝酒很厲害,但年輕的時候,因為酒後鬥毆,打傷了對方,從此便戒了酒。

外婆松是外公酒廠里打雜的女傭,在那裡認識了豐島一太郎。外婆性格溫和,卻能靈活地操控著頑固不化的丈夫。

兩人養育了三個孩子,全都是女兒,智惠子的母親清子排行老二。

從當地的初中畢業後,清子就前往東京,在荒川區的紡織工廠里打工。在那裡幹了五年,直到二十歲,因為身體吃不消而辭職。工廠的原前輩,推薦她到赤羽的夜店上班。

「憑你這副臉蛋兒,一定能賺下不少錢。」

當時清子急需用錢,但又不想麻煩鄉下的父母,於是就答應了。

「如果工作不順利的話,辭職就是了。」

清子輕信了前輩的這句話。

但一切都很順利。雖然她不擅於言辭,但卻善解人意。再怎樣沉默的人,她都有本事讓對方張口。聽到值得同情處,她也會跟著潸然淚下,但她幾乎從不透露自己的事情。

來店裡專門找她的客人越來越多,她很快就成了店裡的頭牌,這遭到了介紹她來這裡的前輩的嫉恨。但清子是那種罕見的不記仇的性格,所以,壓根也沒有放在心上。

手頭寬裕後,清子在赤羽的商業街附近租下公寓,開始在那兒生活,而且也有了心儀的男人,據說那人是煉鐵廠老闆的獨生子。

之所以說是「據說」,是因為清子本人從未提起,只是有人背著她,傳這樣的閑話。智惠子認為,那人八成是自己的生父,她很想弄清真相,向母親求證,清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沉默以對,於是,智惠子斷定,自己的猜想沒錯。

清子當然沒有同那個男人結婚。男人的父親經營的煉鐵廠倒閉了,家庭四分五裂。直到男人不再上店裡來之後,清子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儘管當時還能墮胎,但清子沒有這麼做。她無比珍視對那個男人的回憶,將肚子裡面的孩子,當成是至愛留給自己的紀念。

清子的肚子明顯隆起來以後,店裡的人才察覺,她已經有孕在身。店裡當然不需要孕婦,於是立即解僱了她。對清子來說,留在店裡就必須應酬喝酒,還要被迫吸大量二手煙,她也不想再做這種對孩子不利的工作。

到了這一步,她只好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父母。

接電話的母親松說:「你趕緊回來吧。就算你爸爸生氣,我也會幫你說話的。」

父親一太郎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女兒,什麼都沒說。儘管可能很生氣,但並沒有表現出來。一太郎就是這樣的性格。

住在老家的時候,清子盡量避免刺激父親,她將自己的所有積蓄都交出來,但母親說:「這些錢留給孩子用。你爸爸也是這個意思,你不要擔心。」

當時,清子二十五歲,姐姐已經嫁到了前橋市,妹妹也在高崎的公司里找到了對象,正準備結婚。清子覺得,姐姐和妹妹,都無法繼承家業,這也是父親接納她的理由之一。

「沒辦法,咱們這樣的家境,是沒有人願意入贅的。」母親嘆息著說。

「因為面子上掛不住?」

「咱家又不富裕,別人瞧不上,你就留在家裡,照顧你爸爸吧。」

「嗯,好。」清子順從地點頭答應了。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孩子生下來以後,就說是我的孩子得了。」

這種事情,清子萬萬做不出來。

儘管清子經歷坎坷,但女兒回娘家生孩子,那是常有之事,鄰居們也沒有刨根問底。

生智惠子的那天早晨,清子開始出現陣痛,附近的產婆被叫來接生。當時在農村,由產婆接生並不罕見。清子沒受多少罪,就順利產下了一名兩千八百多克的女嬰。一太郎給孩子取名為「智惠子」。

一太郎那天一反常態,很早就回家了。他心裡應該樂開了花吧,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綳著臉,叫孩子「智惠子」。

智惠子。清子對此沒有意見。

一太郎特別寵愛外孫女智惠子,平常感情極少外露的他,抱著智惠子的時候,就像變了個人一樣,眯縫著眼睛,「智惠子、智惠子」地叫個不停。

就這樣,智惠子集外公外婆的千嬌百寵於一身,漸漸長大了。

清子繼承了外公的工作,在酒廠的門事店裡當售貨員。智惠子上當地小學時,有人來向她母親求婚。對方是酒廠的顧客,在門事店只見過清子一面,便墜入了愛河,堅決要求同清子結婚。

對方知道清子以前的經歷,也清楚清子有一個孩子,但還是提出了結婚請求。但問題是,對方已經四十歲,而且離過婚,還有兩個年紀與智惠子差不多的孩子。兩家找機會談了一次,清子想答應,但一太郎不同意。

「你嫁過去只會吃苦,不但要照顧他的孩子,還要照顧公公婆婆,日子肯定不好過。」

不愛說話的一太郎出言相勸,松也幫腔道:「與其過去吃苦,不如繼續待在家裡。」

清子猶疑不定,智惠子的一句話,徹底打消了她結婚的念頭。

「那些孩子打我,捉弄我。」

對方的孩子趁大人談話沒留神,偷偷地捅了智惠子,還踢了她。

「我同外公外婆留在家裡,媽媽自己嫁過去好了。」

智惠子是一個聰明機靈的孩子,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還積極地從事班長的工作。她深知母親無法結婚,都是因為自己這個大包袱,所以,儘管只是三年級的小學生,說起話來卻像個大人一樣。

對女兒的心情,清子感同身受。心如刀割的她,最終拒絕了對方。

其實,在上班的地方,清子有喜歡的人,但對方有妻室,自然無法同她結婚。

幾年過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清子同自己暗戀的男人一起消失了。過了一段時間,男人的妻子氣沖沖地上豐島家大哭大鬧,家裡人才知道他們私奔了。

「你們家的女人,把我老公勾引跑了!」

智惠子清晰地記得,那個背著嬰兒的女人,年齡大約三十五歲左右,披頭散髮,宛如幽靈。

―太郎認識女人的丈夫,所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鞠躬致歉。

這時,智惠子放學回來了。

「哎呀,你媽拋棄你自己跑了,真可憐!」女人歇斯底里地笑道。

「你回去吧!這孩子又沒有錯。」

一太郎見可愛的外孫女,也被捲入了紛爭,終於按捺不住怒火,抓住女人的肩膀,把她朝玄關外推。

「你們全家都不是人!」女人哭號道,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鄰居都知道了清子與人私奔的消息。雖然豐島一家守口如瓶,但是,經人不斷地添油加醋後,話越傳越難聽。

智惠子在學校里,也因此被同學欺負,但她個性剛烈,對流言蜚語總是嚴加駁斥。漸漸地,再也沒有人提這件事了。

智惠子表面上假裝平靜,但內心卻深受創傷。每晚鑽進被窩後,眼淚總會浸濕枕頭。儘管十分傷心,智惠子仍然相信母親。她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收到母親的來信。

結果,母親音信全無。但聽說與母親私奔的男人家裡,收到了離婚協議。那男人本來就是入贅女婿,在強悍的妻子和岳父母面前,始終抬不起頭來。這樣的生活,他不想再過下去了。

智惠子小學畢業後,順利地升入了當地的中學。外公一太郎退休後,全家都靠他的退休金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母親一直沒有消息,就連她在日本的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智惠子在初中里,也是成績優異,但她很清楚:自己家並不富裕,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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