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行人投來銳利的目光,不禁用右手摸了摸脖子。那裡熱乎乎的,腫得很高,好像化了膿一樣。
還有十三年?
嗯,還有十三年。每過一天,她就在筆記本的日曆上畫一個紅叉,但無論怎樣畫,橫亘在眼前的時間,依舊綿延無盡。不僅如此,她甚至覺得,時間反而越來越長了。
令人絕望的、漫長的十五年啊……
兒個星期前,她在路上,遇到了兩個相談甚歡的、四十歲出頭的女人。她們一邊聊著,一邊放聲大笑,不經意間,談話的內容飄進她的耳朵。
「十五年了,真是彈指一揮間啊。」
她還以為較胖的女人是在說她,但其實不然,只是她自己對「十五年」這個詞太敏感了。
較瘦的女人笑道:「孩子上中學後,時間就過得飛快啊。」
「是啊,高中三年眨眼就過去了。剛進大學沒多久呢,就要找工作了。」
「可不?咱們都老了喲。」兩個女人同時嘆息起來。
十五年彈指一揮間?開什麼玩笑?你們知道,每天如坐針氈,究竟是什麼滋味嗎?擔心自己被認出來,害怕警察會突然拍自己的肩,然後,一副手銬就落在手腕上——如此惶惶不可終日,心靈備受煎熬,總是處在高度戒備狀態。
我明明比你們年輕許多,卻不得不微微弓著背,掩面而行,宛如一名老婦。不知從何時起,這竟成了我最自然的走路姿態。
雖然剛出逃兩年,但遇險已不止一、兩次,而且,還有十三年要熬。
啊,十五年實在太漫長了。
在這十五年中,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警惕,不允許有半點鬆弛。一旦行差踏錯,之前所有的忍辱負重,便將化為烏有。
她又覺察到背後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脖子,裝作要拾起落地的東兩,俯下身子,若無其事地朝背後望去。
昏暗的道路上黑影幢幢,似乎驟然從現實進入幻境。
「我是不會被抓住的。」
她強裝鎮定,邁開步子,繞過拐角後,立刻拔腿狂奔。她鑽進了下一條小巷,左突右沖,就像在迷宮中穿行。逃亡生活讓她熟悉了這種感覺。
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很久。
離時效到期還有四千七百天。
……
他撕下一張日曆。
「可惡!」他咒罵道,右腳傳來一陣疼痛。
因為自己的疏失,那個案子成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污點。只要還沒有抓到那個傢伙,他就不會結束追捕。
他腦子裡反覆思考的,只有那件事,早上睜開眼,就著速溶咖啡,吞下一片麵包,就開始瀏覽報紙上的社會版,尋找值得留意的報道。
白天前往附近的便利店買便當,用微波爐加熱,在家裡邊看電視邊吃。他真的很想擺脫,如今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去把那傢伙抓出來。但他對那傢伙的行蹤,一無所知,貿然行動,只會浪費時間和金錢。
不過,他堅信那傢伙一定藏在日本的某個地方。那傢伙還沒有死,肯定在一邊嘲笑他,一邊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只要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就必然會夢到那傢伙。
他走在昏暗的道路上。路邊沒有街燈,伸手不見五指。前方傳來腳步聲,鞋跟梆梆梆地敲打著地面,顯然是個女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喝醉了,女人的腳步聲間隔時間並不一致,時不時地就會停下來。
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就是那傢伙。必須抓住她。一定要將她繩之以法。
他躡手躡腳地接近獵物,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低語道:「友竹智惠子,你放棄吧。」然後搶在她發出尖叫聲之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拽進陰影里。
可是,一看清獵物的臉,便發現不是那傢伙。抓錯人了。
「怎麼回事?不是你呀!」他高叫著醒過來。
每天早晨,他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太極,鍛煉身體。雖然上了年紀,但體力還維持在四十歲上下,對此,他頗為自豪。
但是,每逢空氣潮濕,或者冬天寒冷的時候,他頭上的舊傷,就會隱隱作痛。正因為這種傷痛,他才忘不了那件事。
黃昏時分,他走進車站前的酒館,坐在櫃檯旁喝酒。喝到半醉,肚子填飽後才起身離開。帶著微醺返家。
半路上,他突然注意到一個女人走在前頭。他漸漸接近她,恍若置身在白日夢之中。
我是刑警,退休刑警。既不是色魔,也不是歹徒。我只是想警告她,身為女人,孤身走夜路是很危險的,千萬要小心。當然,我也想確認那個女人,是不是那傢伙。
於是,那天他又靠近了走在前面的女人……
燈光照在女人的臉上。
拿手術刀的手顫抖起來。
「醫生,您沒事吧?」護士憂心忡忡地問,用毛巾幫他檫掉額頭上的汗水。
「嗯,沒事。」
只是喝了點酒而已。昨天遇到大學時代的好友,一直聊到深夜。興之所至,不知不覺間,一整瓶威士忌就灌下了肚。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沒問題。這事兒當然不能對護士說。睡眠不足之類的,也沒必要提起。
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三十五歲,名叫飯冢良子,住在彥根市。雖然病例上是這麼寫的,但她看起來要年輕得多。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女病人,只要瞅瞅肌膚的光澤、彈性、顏色等,就能大致推斷出年齡。
「您想做什麼呢?」
女人第一次來診療室的時候,顯得有點惴惴不安,試探性地打量著室內。
「我想整形。」女人低頭答道。
雖然算不上美女,但她的風韻,足以讓男人心旌蕩漾。保持這個樣子就不錯啊。
「具體要整哪裡?」
「眼睛和鼻子。」
「眼睛?」
「請給我割個雙眼皮。」
「但對您來說,單眼皮不是更有日本味兒嗎?太可惜了呀,您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和風美人。」
「可我不喜歡。我討厭自己這張臉。」
「唔。」
「我還想把鼻子弄得更挺些。」
「您的鼻樑已經很高了啊。」
「可我不喜歡。」女人幾乎就要哭出來了,「我離了婚,希望能開始全新的人生……」
「原來如此。」世上有這種人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是……
「我有錢付手術費,這點您不用擔心。」
女人打開黑色手提包,取出錢包,拿出一疊對摺起來的萬元鈔票展開,粗略估計,大概有三、四十張吧。
「您知道保險無法使用吧?因為是美容整形手術。」
「對,我知道。無論如何,拜託您了。」女人深鞠一躬。
「要是住院的話,費用就會……」
女人將只光投向牆上的掛鐘,就快到下午五點了。女人的眼睛微微發腫,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那就做吧。」這句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
女人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拜託了。」
手在顫抖。腦袋像灌了鉛一樣重。唉,都怪自己貪杯了。
手術台上的女人雙眼緊閉,彷彿睡著了一樣。把單眼皮割成雙眼皮,讓鼻樑更挺……
手術的結果和擔心的一樣。住院一周後,女人出院了。
他知道,女人早晚會發現手術失敗的事情,他想像著女人在眼睛消腫後,跑來大吵大鬧的情形,悶悶不樂。
上午十點三十分,在嚴肅的氣氛中,專供被告通行的門打開了,兩名身穿制服的看守,領著被告上庭。被告就像被埋沒在這兩名魁梧壯碩的男子之間似的。
變幻無常,把警察耍得團團轉……
受媒體委託,幾名插圖畫家攤開素描本,用鉛筆勾勒著被告的模樣。被告被帶到庭上,背對著旁聽席坐下。台下發出一陣騷動。
「被告上前答話。」法官說。兩名看守攙著被告,站到被告席上。
姓名?
出生日期?
職業?
住所?
籍貫?
被告的聲音雖小,回答卻十分流暢。
然後,身材高大的檢察官,從檢察官席上站起來。
如此這般從形式上確認了,席上系被告本人無誤之後,一名身材髙大的男子,從檢察官席上站起來。
檢察官目光凌厲地看了看被告,輕咳一聲,視線落在手中的資料上。檢查官開始朗讀起訴書。
「長久以來,被告人……」
略有點高亢且變調的嗓音,在法庭內回蕩。一開始的騷動平息下去,緊張的氣氛瀰漫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