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臉兒擺手:「你打我,我不言語,我服!」

黑臉兒光著,鏡子里自己,胳膊一身花,胸口一撮毛。黑臉兒用力拍肚子,皮盪開了花,肉向下滾。他捏著肚皮,使勁揉搓,肉搓紅了,像澡堂子里一膛爐火。黑臉兒掛上手牌兒,拾了毛巾,撿了肥皂,掀開布簾,一股子熱氣踹臉上,黑臉兒腦子蒙,晃晃悠悠,像喝了。

倆池子,一大,一小,一溫,一燙。大池子鬧騰,幾個小崽子光屁溜,水裡撲騰。黑臉兒坐池子邊兒上,腿剛伸進去,一崽子從水裡冒出來,濺了黑臉兒一身。

黑臉兒回頭,幾個中年人在蓬頭下沖澡,「這是誰的孩子?」黑臉兒指著那小崽子問。

「我的!」一個中年人回過身。

「管管,一池子泥灰,吃一嘴雞巴毛,不嫌臟啊。」

「不好意思,臉兒哥!」中年男子哈著腰,除了拖鞋,吼著孩子,跳進池子就打,孩子哭,硬生生被提溜出來。餘下的幾個孩子嚇傻,也紛紛跳出來。

黑臉兒屁股一滑,身子沉下去,水纏過來,像熱白布,裹得皮膚縮進去,又抻開來。

黑臉兒閉眼,池子外,搓澡師傅有節奏地拍著背,咵嘰咵嘰,咵嘰咵嘰,那聲音在堂子四周打旋,伴著水聲,似歲月奔走。黑臉兒聽著,心漸漸沉。

一盆水淋下來,黑臉兒被一激,變了臉兒,身子騰地站起,扭頭怒視。池子外,一個光著身子的中年男子,手拿一個盆兒,搭一條毛巾,眯縫著眼兒樂。

黑臉兒定睛瞧,抬起的拳頭僵在空中,「喲,六爺?」

六爺笑眯眯,「別臊我!叫我六兒就行,論資排輩兒,我還得叫你一聲臉兒哥。」

「當年你拿彈簧鎖勒我的時候,可沒聽見你這麼叫過。」

六爺盯著黑臉兒還在半空的拳頭,「小時候不懂事,一刀一槍,只當是蒙了眼,臉兒哥要是介意了,這拳頭就砸我一鼻血?」

黑臉兒緩緩放下拳頭,側身一讓,「泡泡?」

六爺跳進池子里,一條毛巾捂臉上。

黑臉兒躺旁邊,「老邊說過,當初沒把你廢了,你早晚還得回來,真成,這多少年了?」

六爺摘了毛巾,「小二十年。人能全須全尾活到現在不容易。」

黑臉兒點頭,「不容易!我小時候住的那棟樓里的孩子,不是他媽被抓了,就是他媽被判了,埋的埋,斃的斃,沒被抓的,也被人扎了、捅了,我被抓過,被判過,被扎過,愣是沒死!」

六爺笑,舀一盆兒水,兜腦袋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不言語。

黑臉兒問:「三兒呢?」

六爺說:「剛出來。」

黑臉兒:「什麼歲數了,還折騰。」

六爺笑:「什麼歲數不歲數,臉兒哥剛才那拳頭綳得不也挺緊。」

黑臉兒說:「拉雞巴倒,唬唬人罷了,我還真敢甩出去?」

六爺笑。兩人不言語。

六爺側過身,盯著黑臉兒。

黑臉兒笑了,「有什麼說什麼吧,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不敢說辦成,賣膀子力氣總是有的。」

六爺點點頭,沉吟了一下,「我兒子被綁了。」

黑臉兒腳一滑,栽進水裡。

澡堂子邊兒上的小酒館,六爺和黑臉兒倆人對坐著。

黑臉兒給六爺滿上,「怎麼回事兒?」

六爺一口下去,嘴裡冒火。「我從三兒那兒知道的曉波的住址,頭一次去,沒人在家,二次去,一黃毛崽子跟屋裡打遊戲,還他媽吃著我上次給曉波帶去的驢打滾,我問他曉波在不在,黃毛崽子挺橫,張嘴罵街,我扭他胳膊,他拉了胯,認,我又問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說,我心說壞了,曉波肯定惹事了。果然,那黃毛說曉波招了別人的馬子。」

黑臉兒皺眉:「招了就招了,至於把人扣住嗎?」

六爺表情凝重:「聽那崽子說,曉波去了個什麼文身的地方,認識了那兒文身的姑娘,把人給睡了,結果那姑娘的男朋友知道了,帶人打了曉波,曉波氣不過,把人家車給划了。」

黑臉兒點頭:「那幫人什麼來路?」

六爺說:「丰台那邊兒玩兒改裝車的,晚上喜歡在三環上飆車,叫他媽什麼三環、三環??」

黑臉兒說:「三環十二少!」

六爺拍大腿:「照!臉兒哥認識?」

黑臉兒搖頭,「不認識,但是我知道,這一幫小崽子差不離每天晚上都在我們廠子邊飆,排氣管兒拆了消音器,附近的老頭老太太都跟街道反映了,報了警,抓住罰倆款又放了,管不了!」

六爺問:「他們跟誰的?」

黑臉兒說:「誰也不跟,一群傻逼孩子,非官即富,仗著家裡有倆錢,胡雞巴造!」

六爺身子前探:「他們平時改車的地方跟哪兒?」

黑臉兒搖頭:「不清楚。」

六爺說:「南城這一片兒修車廠不都是你罩著嗎?」

黑臉兒:「別扯了,都哪年的事兒了,這年頭,誰還帶咱們這種人玩兒啊,早他媽下課了。」

六爺不言語。半晌,把杯子里的殘酒悶掉:「行吧,打聽著點兒,我先走了!」起身離去。

「等會兒!」黑臉兒叫住六爺。

六爺立住。

黑臉兒掏手機:「他們那裡面有個玩兒車的小子,最近到我的修車廠買過件兒,估計我底下幹活的人有他的電話,我問問,有的話幫你把那小子的電話號碼要來!」

六爺笑:「臉兒哥費心了。」

黑臉兒擺手:「你今兒叫我臉兒哥,已給足我面子了,說實話,咱倆有梁子,不過別人打我,我非找補回來,你打我,我不言語,我服!」

夜已深。火車駛過六爺頭頂。火車長眼,軌道像舌頭,輪子磨紅了,空氣被擦薄。天上堆著雲,蘑菇塊兒,月亮被吃掉一塊兒,格外黃。六爺手裡拎著個快遞包裹,頭上火車轟鳴,震得兩耳瘙癢,心發慌。

一輛紫色銳志緩緩駛來,六爺招手,銳志停在六爺邊兒上。車窗打開,一個尖臉小子伸出頭來,神色慌張。

「你是送快遞的?」尖臉問。一口南方口音。

「侯小傑?」六爺問。

侯小傑點點頭。

「等你半天了。」六爺拎拎手裡的包裹。

「我怎麼沒記著我買了車配件?」

「丰台長豐汽車修理廠的,這快件兒擱我這兒好幾天了。」

「得了,放我車裡吧。」侯小傑打開了中控鎖,六爺拉開車門,直接坐進了車后座。

侯小傑一時沒反應過來,剛要回身,六爺一把抽出彈簧鎖,迅速在侯小傑脖子上一纏一扣,並把另外的彈簧鎖環環相扣於自己的手裡。

侯小傑感到脖子一緊,血衝到腦頂,氣息塌了一截。

「你要幹嗎?我身上沒錢!」

六爺手上加勁兒,「小子,這早年間叫彈簧鎖,打人時候捏大頭不捏小頭,知道為什麼嗎?小頭專傷內臟!我兒子叫張曉波,他被你的朋友給扣了?」

侯小傑被勒得直咳嗽,「不知道!你給我下車!」

六爺嘿嘿笑。

「我喊人了啊!」

六爺手上一纏,侯小傑直翻白眼兒。

「你喊得出來嗎?」

「搶劫啊,搶劫啊!」侯小傑啞著嗓子喊。

「大點兒聲!我他媽耳背,聽不見!」

車窗外,幾個中年人路過。

「搶劫!」侯小傑拼盡全力地喊。

窗外,一個粗壯的中年人猶豫地停下來,敲車窗。車窗打開,六爺嬉皮笑臉看著他。

「怎麼回事兒?」中年人奓著膽子問。

「老子教訓兒子,沒瞅過嗎?」

「狗屁,他根本不是我爹!」

六爺敲了侯小傑腦袋一下,「花我的錢,開我的車,到了兒不認親爹了,您給評評理!」

「他不是!??」侯小傑大喊。

「小兔崽子!欠抽!」中年人罵了幾句粗話,轉身離去。

路人遠去。六爺看著侯小傑,侯小傑目光黯淡下去。

「怎麼著,踏實了?」六爺笑道。

「你兒子是小飛扣的,跟我沒關係!」

六爺眉頭一皺,身子前探,「小飛是什麼人?」

「不熟!」

六爺的鎖又打開。

侯小傑忙說:「不熟但是了解!他家湖南的,常駐北京玩,我們就是跟他一塊混,他有點兒錢,你兒子劃的就是他的車。」

六爺說:「聽說你們要廢了他?」

侯小傑忙擺手:「不是我說的,是小飛說的。」

「怎麼個廢法?」

「也就是打兩下,最多留下根手指。」

「小雞巴崽,玩兒得還挺猛。」六爺低聲罵。

「不過你兒子那情況不至於,最多是扣幾天,踹兩腳,解解氣就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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