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倒不怕孤獨,也不怕老,只是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樣,一身子牛勁,使不出來,兩鎚子飽拳,打不出去。

悶三兒覺得日子熬淘。他騎著車,一腿一腿狠蹬下去,感覺日子像被踹在腳底,泛出煙塵來。那車子也嘶啞著叫,軲轆軋在石子兒上,飛出老遠,敲在路邊兒人家的鐵門上,錚錚作響。門裡有人驚醒,罵著大街。

「他媽誰啊?」

「你爺爺瞧瞧乖孫兒睡著沒有!」悶三兒嗓子里低低一吼。

門被打開,一人影兒斜過來。「孫子,你別走!」

悶三兒掉轉車頭,停在他門口,下車,嘴巴翹起來。

「怎麼著?」悶三兒盯著他。

那人看他身板兒,軟下來,鼻子里吸溜著,「幹嗎敲我家門?」

悶三兒說:「不說了嗎,爺爺瞧瞧乖孫兒睡沒睡著。」

「怎麼罵人?」

「故意的,瞅你家不順眼。」

「我家礙著你什麼事兒?」

「你家在東頭,我他媽就不順眼,為什麼不他媽在西頭?」

「你??你大半夜不幹正事兒,碰瓷兒來了?」

「對!碰了一路上,全他媽孬種,趕上你了,別讓我失望,出來掰掰腕子吧!」

「有病!」那人關上鐵門,罵罵咧咧回了屋。

悶三兒杵在門前,愣了許久。他跨上車,整個人暗下去,深夜的空氣像暗藍的火,烤得悶三兒粗壯的身子,一點點變軟。悶三兒想起剛碰面的六爺,也是杵在那裡,不知所措。

悶三兒家臨煙袋斜街,五歲時,父親死了,母親跟人跑了,他從小跟爺爺住。悶三兒的爺爺早年間是賣大煙的,兼賣著煙槍、煙燈、煙簽。新中國成立前,他爺爺瞄準了形勢,燒了葉子,砸了煙具,籌一點兒錢,開了個理髮館。理頭,修腳,刮臉,不兩年,收了仨徒弟。他爺爺技術雖糙,卻能說會道。做買賣的,賣力氣的,打把式賣藝的,當兵的,唱戲的,巡警,洋人,木匠,鐵匠,裱糊匠,諸此三教九流,皆能搭茬兒。一條街上,留下個好人緣。日子不富裕,倒也體面。

他爺爺對待外人雖然和氣,對自己的子女卻不含糊。悶三兒的母親以前是個暗門子(暗娼),嫁給悶三兒爹,生了悶三兒,依然不老實,瞄上了藥鋪的夥計,三天兩頭,奔藥鋪跑。悶三兒爹問她,她只推說,身子冷,欠調理,去藥鋪,找師傅幫忙按按。悶三兒爹雖不說什麼,心裡卻起了疑。回家跟悶三兒爺爺說,他爺爺罵了他一頓,說他胡雞巴想。悶三兒爹還是放不下,便偷偷跟蹤媳婦兒。他媳婦兒到藥鋪,卻不進,繞過後門,一個粉面後生正等著,倆人碰了面,便摟在一處,進了屋。悶三兒爹沒言語,回了家,解下皮帶,拿火燙了個疙瘩,再用涼水激,坐在床板上,等著媳婦兒回家。

悶三兒媽被打了個半死,梨花帶雨,奔向悶三兒爺爺那兒告狀,說那渾蛋,沒憑沒據的,冤枉好人。他爺爺火往上涌,撿了根兒扁擔,尋著悶三兒爹,劈頭打。悶三兒爹也不解釋,買了盒鼠藥,心想,操他祖宗,我死了吧。

悶三兒爹死了,母親跟著小夥計跑了。街上風言風語。悶三兒出門,低著頭,不敢跟小朋友玩,小崽子們罵他,婊子養的。撿石子兒扔他。悶三兒和他爹一樣,不言語,抱頭朝家跑。他爺爺好日子也到頭了。「文革」反「四舊」,他爺爺被揪出來,說他早先賣大煙,是封建餘孽。他爺爺要解釋,被一個革命小將一鎖頭抽在眼上,從此他爺爺瞎了一隻眼,也不敢再說話。那一陣子,悶三兒總是獨身一人,上學沒人搭理,放學遭人堵,悶三兒不還手,滿臉血回家,到家後,看見爺爺也滿臉血。

十三歲那年,悶三兒放學,見一伙人持著鐵傢伙,圍住一輛解放卡車。那伙人叫囂著,拽車門。那司機不緊不慢,抽完一支煙,從車座底下抄起一把斧子,下車就砍。砍倒了兩個人,血潑在街上,眾人散開一個圈,那司機還要砍,眾人發一聲喊,四散而逃。那司機把斧子扔在地上,瞅一眼身後默默的悶三兒,咧嘴笑一聲,關上車門,轟隆遠去。

那以後,悶三兒明白了,誰他媽都一樣,都怕血。他從垃圾場里淘,淘出把56式三棱軍刺。他回家仔細抹凈,揣在書包里。次日放學,一群人堵他,他不慌不忙,掏出三棱軍刺,一把扎在那頭頭兒的腿上。血冒出來,不停滾。眾人看傻,不敢吭聲。悶三兒收起軍刺,拍拍屁股,走了。

他爺爺聽說他打了架,一頓悶揍。悶三兒也不抵抗,每天上學,尋一個打過他的人,揍出尿來,算完事。他爺爺很快死了,那一年,悶三兒十六歲。他開始混,交了四個好友,跟他一個揍性,下手毒,不湊群,不拉幫結派。他們五個人渾不吝,遇神殺神,遇鬼滅鬼,敵友不分。後來那四個壓不住野性,要搶劫。悶三兒不去。那四人說,你不去,以後就都別跟著我們了。悶三兒說,愛誰誰,大爺不伺候。

後來,悶三兒把小馬駒給打了。原因是小馬駒打了悶三兒的同學。小馬駒本身算小有名氣,底下一群人揚言要廢悶三兒一條腿。悶三兒躲起來,越想越不是滋味兒,索性大搖大擺走出來,紅著眼,腰裡別著三棱軍刺,他認準了,誰敢靠近他一步,他就扎誰脖子。小馬駒看悶三兒的勁頭兒要拚命,先怕了。他想到一個人,興許能幫他解決。於是,他去找了六爺。

六爺帶著人圍了悶三兒。悶三兒笑笑,為我這麼個破鬼,費他媽那麼大勁。六爺也沒說話,揪出小馬駒,一腳踹倒,彈簧鎖抽出來,砸在他背心上,小馬駒吃不住,一口血吐出來。六爺收起彈簧鎖,定睛看著悶三兒,不言語。悶三兒彎腰,把褲腿挽至大腿根處,朝身後一小子借了把刀子,一刀剜下去,切下手心大塊兒肉,還了刀子,抻下褲腿,一聲未吭。六爺點頭,說,行,交個朋友。掏出煙來,伸給悶三兒,手停在半空。悶三兒沒猶豫,接過來,點上了。

那以前,悶三兒從不抽煙。

1984年嚴打,悶三兒折進去了。六爺捎一條煙去看他,悶三兒把煙分給獄警,跟六爺說,六哥,甭來看我,我出去了,指不定哪天還得回來。六爺說,世道要變,悠著點兒吧,三兒。悶三兒說,世道要變,還他媽不如就在這兒紮下去。六爺說,別扯淡。

悶三兒出來後,替人要過賬,看過場子,當過打手。悶三兒不為錢,只為有個事兒做。為此,悶三兒沒少折進去過。六爺勸他,他不在乎。給他介紹工作,他上了兩天班兒,把廠長給揍了。給他介紹對象,他不會和女人打交道,半天蹦不出一個字兒來。女方主動說話,他嫌麻煩,點支煙,悶悶抽。女方說,我們看電影吧。悶三兒也不言語,跟著去。看了個愛情片,男主角最後為愛犧牲。女方出了電影院,哭得像個桃兒,問悶三兒感覺如何,悶三兒不言語,女方非要討問,悶三兒推不過,只好說,男的太他媽笨,哪兒有車撞哪兒。女方一愣,罵他,你不是人!

悶三兒自此一直單著。他倒不怕孤獨,也不怕老,只是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樣,一身子牛勁,使不出來,兩鎚子飽拳,打不出去。年輕人在身邊長起來,比他能打,比他能拼,只是見錢不見義,誰有錢就跟誰,悶三兒想不通。他跟著一群小孩兒要過次賬,被要賬的是個老實人,那幫小孩兒上去就用棒球棍打,還燒了人家的車。那次以後,悶三兒再不攬此活兒,他干不出這種事,又幹不了別的,於是找了代駕的活兒,每天夜半月出,騎小車子去,騎小車子回,漫漫長路,手、肩、背、腳癢起來,無處發泄,只好猛踹小車子。

悶三兒把車停在酒樓外,一個服務員扶著一個醉醺醺的白胖子走出來。服務員朝悶三兒一指:「這是幫您找的代駕。」

白胖子上下打量著悶三兒,「這麼大歲數的代駕?」

悶三兒不言語,低頭摺疊自行車。

服務員為男人打開賓士車後門,扶著男人鑽了進去。

那白胖子探出頭來,「別把你那東西放我車裡啊!它到處亂劃,劃壞了你麻煩,賠是不賠?怎麼賠?」

悶三兒把後備廂關上,拎著自行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要把自行車放進副駕駛座位前面。

白胖子敲著車門,「沒事吧你?後備廂不劃,改劃座套來了,那他媽是皮的,划了算誰的?」

悶三兒立在原地,手在胡茬處蹭著,死死盯著白胖子。

白胖子瞪眼:「怎麼著?眼睛被眼屎撐了,看他媽什麼看!」

服務員見勢不對,忙說:「你把自行車放我們這兒,送完了人再回來取,丟不了!」

悶三兒點點頭,把車子立住。打開車門,一腳油門,衝出去。

「操他媽,你讓驢給操了?開他媽這麼猛!」白胖子在駕駛座後大罵著。

車開到二環路上,白胖子已睡著。街面上,華燈初上,悶三兒壓著的火兒,慢慢平下去。

幾個黑影伴隨著低沉的咆哮,朝悶三兒的車駛來。悶三兒一驚,掰過方向盤,那幾個黑影歪扭著閃過,悶三兒一腳剎車停住,看清楚那幾個黑影兒是幾輛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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