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爺緩著氣,盯著月亮,他感覺這月亮,血淋淋的。

一塊桌兒大的洋槐木,在六爺手底慢慢錛出形來。

此時近黃昏,天光已暗。整個鴉兒衚衕的色調冷下去,聲調卻漲上來。外地租戶紛紛歸家,連珠脆罵著;街外酒吧如滾滾雷動,低沉地吼;孩子們放學,嚷著,四處竄,書包里混著書、鉛筆盒,叮噹亂響;有人家練琴,琴聲吱吱悠悠飄上去,扭拐著在空中爬。六爺在自家院兒里,叼著煙,斜著身,手一動一動,翻扭,伸縮。那木頭開了花,一片一片落下去。六爺掐了煙頭,掏出小二,仰頭啜一口,胸口湧出一陣熱浪。

六爺有兩把錛子,一大一小。大錛子老,錛柄磨得光滑、油亮,鋼口卻銳,錛起來,咔咔作響。小錛子是新安的柄,錛柄頭做了個暗榫,揮將起來,勁兒足,力道順。

燈罩兒瞧著六爺錛木頭,嘴裡嘖嘖稱讚。

六爺抬眼:「怎麼樣,活兒還行吧!」

燈罩兒說:「錛子不賴!哪兒淘的?」

六爺說:「大的以前就有,小的是最近一個老師傅做的。」

燈罩兒:「不會是六哥你以前的傢伙吧?」

六爺說:「我他媽又不是要賬的,愣頭青用的,掉價兒!」

六爺進屋,提溜著一把刨子出來,朝燈罩兒扔去,「過來幫忙,把這板兒打一打。」

燈罩兒接過來,左右瞧瞧,上下顛顛,埋頭刨。

六爺蹲一邊兒,又燃一根兒煙  ,抬眼望望鷯哥。

「波兒,叫一聲!」

「哥!」鷯哥叫。

「再叫!」

「哥!」

六爺美美地抽煙。

燈罩兒說:「你再這麼叫它,曉波聽了肯定奓毛!」

六爺心頭一沉。站起身,腳在地上蹭。走到門前躺椅上,一屁股坐下去,「奓吧,本來就是給他買的,這麼多年了,就會這一口『哥』,聽久了,倒踏實。」

燈罩兒撣去木頭上的刨花,「踏實?輩兒都亂了。曉波最近回來過嗎?」

六爺閉眼,使勁兒晃,躺椅像條飄搖的船。

「逼崽子,搭理他!愛他媽回來不回來!」

「電話也沒打過?」

「打個屁!我那電話就是一擱霉的炮仗,半年沒個響!」

「你也不去找找?」

「找他幹嗎,我自己挺好。」

「你不悶?」

「悶什麼?我就盼著這清閑日子呢,啥也不做,啥也不想,溜溜鳥,每天一碗炸醬麵,饞了就到老馬家吃爆肚兒,痛快,高興,跟喝了蜜似的,找他幹嗎,爺兒倆大眼瞪小眼?一句說沖了嘴就翻臉,回過頭來,面兒上還得綳著,假客氣,一口一個爸爸,一口一個兒子,跟他媽錄節目似的。別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

六爺一個急仰,躺椅翻了。六爺狼狽地站起。

燈罩兒笑:「您還是惦記!」

六爺擺手:「不說了!這事兒別提了以後。」

燈罩兒看六爺面色不對,不再說話。將刨好的三輪車板子豎起來,在地上磕了磕。

比對著三輪車,量著尺寸。

「我今兒上午聽彈球兒說,貓眼兒讓一幫小崽子打了?」六爺說。

「聽說了,那幫小孩兒下手挺黑!」

「誰帶的他們?」

「不知道,游兵散將吧,現在這小孩兒不像以前,招呼都不打,一輛麵包車過來,下車就砍。沒他媽規矩!前一陣兒柏老虎他們跟一幫小孩兒幹上了,嘠古也跟著去了,去了您猜怎麼著?」

「怎麼?」

「對面兒那幫小孩兒有一個是嘠古的兒子,嘠古跟他兒子使眼色,他兒子看都不看一眼,急得嘠古直罵街,說,『我他媽是你爹,你還要打你爹不成?』他兒子直接甩他一句,『爹不爹的,打完了再說!』六哥,您說,葛不葛?」燈罩兒說著,自個兒笑不停。

六爺垂頭,不言語。

門外傳來打鬥叫罵聲。燈罩兒開門看,六爺也湊過去瞧。

幾個年輕人在衚衕兒口推搡著,一個黃毛罵了句什麼,一個黑矮子從背後抄出個酒瓶子,甩在黃毛頭上。兩撥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我去看看!不像話!」燈罩兒抻了抻袖子,欲向前攔阻。見六爺不動,猶豫著停下腳步。

六爺斜睖著燈罩兒:「去呀,我不攔你,你能把他們拉開,從此以後我跟你,叫你一聲罩兒哥!」

燈罩兒訕訕:「六哥,別寒磣我。」

六爺啜一口小二,看一眼遠處廝打在一起的年輕人,輕笑一聲,轉身回院。

燈罩兒跟在六爺後頭,不時支棱著回頭看,「現在的小孩下手都沒輕沒重,不管後果的,你還是去找找曉波吧,社會上那些事兒咱、咱都不懂了,曉波就一雛兒,別吃了虧??」

「不找!兜不住自己就回來了。」六爺的背影沉下去,丟下啞啞一句。

月亮躲了,星星啞了,路燈黑了,整個外面像被麻袋裹著,悶悶的,不出氣,不言語。唯獨六爺的屋裡還亮著,一盞枯黃燈,斜掛著。電視里放著乒乓球賽,六爺眼睛昏花,看不清球,只能看到兩名球員隔著球桌,手臂揮舞,像兩個言語不通的人,賣力地解釋著什麼。六爺眼皮犯沉,電視機的畫面開始扭曲,變成旋渦,旋渦越轉越快,周身的零貨、電話、衣架,連同著鳥籠子一同被吸進去。六爺心想,操蛋,電視機成精了。六爺想抓住床桿,怎奈身上像被抽空,使不上力氣。六爺飛出去,身子縮緊、發涼,像被蟒蛇捲住,又忽被甩出去,破紙一般。六爺落下去,看見周身滿滿是人,夾著汗味兒、皮革味兒、飲料味兒、麵包味兒、腳臭味兒。六爺想吐,吐不出來。目光穿過人頭,看到之前電視機里那兩位球員還在揮舞著。一個球員突然發狠,一球拍甩在對手臉上,跳上桌子就打。觀眾席上,人群發一聲喊,往下沖,對面的觀眾也往下沖。大廳搖顫,落下灰來。六爺不想沖,卻被裹挾著挨過去。六爺喊著,你們他媽瘋了嗎!卻被人群聲蓋過去。兩群人碰面,廝打在一起,一小子劈面一拳,六爺閃過去,拉住他的頭,朝膝蓋處磕,那人臉上開了花,倒下去,又站起來。那人又是一拳,六爺擋住,肩膀向外一支,伸手鎖他喉。那人臉面通紅,掙扎著。六爺瞪眼瞧那人,卻發現這人是自己的兒子,曉波。六爺鬆了手,曉波又是一拳。六爺閃過,大喊著,曉波,是我,是我!人聲鼎沸,六爺的嗓子喊啞了,曉波還是面無表情,瘋狂地朝六爺揮打。一個人從後面抱住六爺,六爺回頭看,竟然是另一個曉波。兩個曉波把六爺按到地上,又踹又踢。六爺捂住頭,從人縫中,他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向他緩緩走來,腳底一雙白色高跟鞋,一身灰藍色的裙子,那是他老婆結婚時穿的衣服。他看不清女人的臉,卻能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氣味。那女人扳過六爺身子,一把尖刀亮在頭頂。六爺慘笑,豆子,你殺了我吧。那女人手停在空中,遲遲不下手。兩個曉波在身後喊,殺了他,殺了他!那女人手揮下來,六爺瞧一眼兩個亢奮猙獰的曉波,嗓子眼兒冒涼,便把眼閉上。

一陣急促的電話聲響起,六爺一骨碌爬起。眼底淌著淚,嗓子發乾,腦後像被著了一悶棍。六爺恍惚著奔向電話,接起。

「哪位?」

電話里傳來一陣舒緩的音樂,刺得六爺耳  痛。

一個合成的女人聲不緊不慢地說:「尊敬的客戶,您本月的電話費還沒交??」

六爺頹然掛掉,胸口一陣絞痛。六爺跪在地上,掙扎著爬向床頭櫃,翻出藥瓶,抖出兩三顆葯,一口悶下去。六爺躺在地上,使勁捶打胸口,身上像被捅了六七個窟窿。透過窗沿,月亮閃出來,一道冷光劈到六爺臉上。六爺緩著氣,盯著月亮,他感覺這月亮,血淋淋的。

屋外有人敲門,六爺爬起。從桌子上抄起一根廢舊暖氣管。

「誰啊!」六爺嘶啞一聲。

屋外悶悶的,不言語。

六爺攥緊暖氣管,打開門,一個上身粗壯的身影戳在門口。

「六哥,打擾!」那影子發出低沉的聲音,嗓子像被砂紙打磨過。

六爺定睛瞧,那男人騎在一輛小型摺疊車上,天兒冷,卻只穿了一件單薄襯衫。平頭,方臉,一把青須。脖子有碗口粗,前臂露出來,筋脈如老樹韌根,盤橫交錯。眉毛像兩把快斧,斜斜地吊起。眼睛不大,卻冒出光來,如夜裡的湖。

六爺扔了手裡傢伙,「悶三兒,有空了今兒?」

悶三兒悶聲道:「旁邊酒店有個活兒,快到了想起個事,一抹臉過來跟您吱一聲,前兩天我看見曉波了。」

六爺嘴唇輕微地一顫,「小兔崽子還活著呢!」

悶三兒說:「我在一KTV外面碰上的,他說他現在跟別人在東邊合租房子住呢。」

六爺說:「哪兒來的錢他?不是被辭了嗎?」

悶三兒說:「捉摸不透,我看他身邊那群紅狐狸綠烏鴉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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