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今,六爺老了。

他渾身沒了勁道。

六爺每天一開門,就把鳥籠子掛出來,拾一條板凳在門口,開一瓶小二,一坐一上午。

六爺的店不大,是個小賣部。沒有招牌,門邊上戳著個廣告牌,蒙著土,上面印著「老北京酸奶」。從門外瞧,六爺的店裡面黑漆漆一片。零食、雜貨、水果光禿禿敞著,久經年月,了無生氣。唯一閃亮的,便是門口掛著的鳥籠,肚大腰圓。籠架,籠圈,籠條,籠門,籠爪,籠鉤,無一不擦得鋥亮。籠子里立著一隻鷯哥,耳大,毛亮,肥翹,爪子金黃。六爺每次抬眼望去,都覺得神氣,耀眼。

「波兒,叫一聲!」六爺齜著牙,啜一口小二。

鷯哥抖了抖毛,不吭聲。

「難揍!天天跟他媽土財主似的喂你,讓你吭一聲比放個屁還難,叫!不叫今兒甭想吃蘋果!」

「哥!」鷯哥悶悶一響。

六爺美了,從店裡取一個蘋果,在身上擦擦,自己先咬一口,開開籠門,遞進去。

「瞧你牛逼的,叫六爺一聲『哥』,不虧!」

「哥!」鷯哥又叫。

這一聲卻叫得令六爺心慌。

步入五十歲的六爺,常常心慌。北京已經變了。街道、樓群、商店、汽車、男人、女人、小孩兒,連同著太陽、月亮、星星,都變了。好像眯了一覺,老天爺就換了個模子。六爺有時看著眼前一切,會突然恍范兒。他常覺得自己還是二十歲,渾身鐵硬,腰裡別著彈簧鎖,左挎著一書包的磚頭,胸膛里悶著一股子熱血。冬天的風像小刀子一般,颳得皮膚生疼,要出血。那年月,後海的湖被凍得緊實,有勁兒。男人們在冰面上穿梭,冰刀割在冰面上,咯吱咯吱響。女人們穿著軍裝,脖子上掛著紅圍巾,臉蛋兒通紅。男人呼出絲絲冷氣,女人放肆地笑,湖面上喧騰著,岸邊簇擁著一群男女,有的是茬架,有的是茬琴。遠遠看,男人們女人們,黑壓壓一片,看不出區別,像海里的魚群,蜷縮,舒張,有時變成一條線,有時擴成一張網。但是,六爺覺得性感,他覺得那年月的男人女人都性感。連同著太陽、月亮、星星,都性感。

六爺年輕時看不清這個世界,現在也看不清。年輕時的六爺,一彈簧鎖抽下去,一板磚拍下去,看到倒下的人冒出股股熱血,他才感到與這世界的接觸。那血是他與這世界溝通的唯一語言,他必須不停地敲打、嘶吼,才能收到世界對他的反饋。那反饋像抽一口鴉片,渾身升騰起快意,繼而變得冰涼,像冰刀割在湖面上,咯吱咯吱響。如今,六爺老了。他渾身沒了勁道。胳膊細了,肚子大了,嗓子啞了,眉毛垂了,只有那一雙眼,勉強撐著凶勁兒。可是他知道,他再怎麼裝兇狠,這世界也不搭理他。這世界就像個巨大的白眼,看得六爺心慌。六爺有時哼哼崔健的歌兒,花房姑娘,《一塊紅布》,他年輕時聽不大明白,現在懂了,一塊紅布,蒙住雙眼,也蒙住了天。六爺覺得現在的自己蒙住了雙眼,被扔到一口悶鍋里,鍋底冒著小火,任他喊,任他吼,任他捶打,這鍋都悶悶不響,只是這周身慢慢變得滾燙,烤得他骨頭髮軟,精疲力竭。

在周圍人看來,六爺還那個操性。脾氣暴,沒好臉兒,翻臉比翻書還快。他既然看不清這個世界,便索性看不慣這個世界。他每天坐在門口,什麼都看不慣。看不慣情侶接吻,看不慣酒吧的招牌,看不慣人們的衣著,看不慣牆上的廣告。他有時看電視也來氣,聽到小年輕說著時尚的話也來氣。人群熱鬧,他來氣,人家客氣,他更來氣。虛著,實著,真的,假的,他都來氣。他懷念過去,想找一幫老哥們兒聚聚,好不容易扒拉在一塊兒,才知道,全他媽變了。他心灰意冷,每天守著自己的小店,從天蒙蒙亮,到日頭西落,一天沒幾個人光顧。

他孤獨,忍不住會想起被撞死的老婆,繼而又強迫自己不去想。六爺年輕的時候,從沒想過結婚的事。那時候他正風光,手底下一群小兄弟死心塌地跟著他,今天拔誰的旗杆,明天端了誰,有時候是為名聲,有時候是為「拍婆子」。打完架便蜂擁至館子,暴撮一頓。六爺起小兒生在鴉兒衚衕,跟在他手底的人也都在這個衚衕兒長大。衚衕兒的孩子不比大院子弟,父母都是雙職工,文化程度低,買不起像樣的衣服。他們羨慕大院子弟,羨慕他們穿著三接頭皮鞋,一身綠軍裝,襪子雪白。和他們相比,衚衕兒的孩子最多能撈上雙軍隊的襪子,套一雙軍膠鞋,美得不行。天生的物質差距,使他們從羨慕演變成強烈的自卑。他們打人更狠,下手也快,不見血不罷手。他們習慣打群架,也善於單兵作戰,每個孩子都會一手絕活,有一件稱手的傢伙。有人使三棱軍刺;有人自己做鏈條槍;有人慣用一條短白臘桿,膠棍打人不見傷,全是內傷;有人不屑使傢伙,專找善撲營的老跤手學跤,學得一手跤,全是反關節,比不來賽,只為打架。六爺的傢伙是彈簧鎖,尺把來長,一頭大,一頭小,捏小頭抽人見血,捏大頭抽人傷內臟。這傢伙屬軟兵刃,攻擊力強,卻沒法用來抵擋,因此,六爺一般是一招制敵,很少與人纏鬥。

六爺的老婆人長得一般,不愛說話,父母在起重機廠上班,一家子都是老實人。六爺在認識她之前,拍過不少婆子,盤兒亮,條兒順,但大都是跑頭子貨,朝三暮四。為此,六爺打過不少冤架,得罪了不少兄弟。那幾年,六爺的勢頭便逐漸冷下去,又趕上80年代改革開放,北京的大小流氓起鬨似的奔廣州倒騰電視機,手錶、服裝、蛤蟆鏡,六爺身邊的人紛紛作鳥獸散。那時候,彷彿一夜之間,六爺覺得身邊的人一走而空,找誰都不在。六爺也想倒騰買賣,但是做了幾趟,賠個底兒掉。他打人從不手軟,但是賣東西卻下不了狠心。善不領兵,義不養財,這讓六爺覺得自己還不完全是個渾蛋。於是他覺得自己應該先踏實下來,便託人介紹了他未來的老婆。很快兩人確定了關係,結了婚,生了娃,六爺也找到一家發電廠,負責看皮帶,運煤。

開始的時候,六爺野慣了,不適應。廠子里有人放份兒,他定要去敲打敲打,有人雞賊惦記人,他也要去拎那人出去談談。一年到頭,六爺正事兒沒幹,把一車間的同事揍個遍。他師傅嫌棄他,罵他是個刺兒頭,六爺就跟他師傅躥兒了,拿把三角鐵在他師傅面前晃來晃去。他師傅沒辦法,只好把他調劑到別的車間。別的車間聞聽他兇狠,都不敢要。眼看廠子里要撤他職,一個老師傅卻答應收留他,但前提是不能惹事,不能打架,出什麼事,由他老師傅解決。六爺感激老師傅,竟然忍了下去,這一忍,倒磨平了些性子,從此,六爺開始朝九晚五,一家子過得清貧,倒也相安無事。

日子安頓下來,六爺那群哥們兒卻紛紛從廣州、上海回到北京,有的賺了錢,有的賠了錢。這群人回到北京,一天無所事事,閑得蛋疼,聞得六爺在廠子里上班,便天天去他廠子里擾他。六爺想過安穩日子,怎奈那群人跑到他車間主任那裡,威脅主任說:「你要敢讓六哥幹活,我們就卸你一條腿!」無奈,老師傅也不敢再留他。六爺不想讓老師傅為難,便帶上一條煙,捎上一瓶酒,買上一隻燒雞,送到老師傅家門口,鞠了一躬,回廠子就辭職了。

這以後,六爺便和這一群人天天胡吃海塞,打架鬥毆,夜夜不回家,在外刷夜。他老婆看不著人,急得掉頭髮。好不容易六爺回來,卻一身酒味兒,倒頭就睡。一天深夜,六爺敲門,他老婆打開門,六爺便一跤栽倒在她面前,頭上被豁出一拃寬的口子,腦袋像個血葫蘆。他老婆嚇得坐在地上,半天沒緩過勁兒。他老婆看看不省人事的六爺,先起身把孩子的門死死關緊,又把六爺拖至沙發,她想先給六爺簡單包紮一下,再送往醫院,滿屋子找繃帶,卻找不到。她穿上衣服去藥店,一路上恍恍惚惚,月亮照得路面像條幹枯的河。她心想,王八蛋,這回我一定要離婚!又想兒子剛上學便沒爹,會不會影響成長?去他媽的,有這樣的爹,還不如沒這樣的爹??六爺老婆出著神,嘴裡念叨著,一輛貨車駛過來,六爺老婆飛出去,頭朝下扎在了井蓋上。臨死時,六爺老婆嘴裡還在喃喃:王八蛋。

如今的六爺,老婆死了,兒子跑了,朋友不見了,他只能坐在小店門口,面無表情,心懷愧疚。他養鷯哥,不圖上品,不怕臟口兒,只為把它養得肥白如瓠,看著親。鷯哥的一聲「哥」,令他彷彿過了次電,腦里閃出無數的畫面,像一次性又重來了二十年。他吞了口氣,回過身來,街上已有些觀光三輪車在緩緩行駛,界邊兒的商店也已開門。六爺想,這他媽一天,又要耗過去。

一個黑瘦的漢子蹬著觀光三輪車路過六爺門口,停下來,支棱著脖子看六爺。

「六爺,大冷天兒的,天天跟守著棺材鋪似的,沒生意吧?跟著我蹬趟三輪兒,一趟一張兒,發一身怒汗!」

六爺眼也不抬,將一壺剩茶朝黑瘦漢子潑過去。

漢子抬腳躲,「什麼您就往我這兒潑!」

六爺把臉一懶,「宿尿!瞧你丫那揍性,長得跟笤帚疙瘩似的,真把自己當駱駝祥子了?一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