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的寒冷是多年不見的。在阿倍野醫院正門的台階上,有一個流浪者凍死了。這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身穿破破爛爛的勞動服,腳穿木屐。
阿倍野醫院的勤雜工被人敲了起來,形式地進行過屍體檢查,死者便被放進太平間里了。這一天又是西澤科長的診療日。
植查房之前也在診療室里,幾乎沒有和西澤說話。
西澤也無視植的存在。兩人的視線無意中碰在一起時,便散發出充滿敵意的火花。
這時走進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身上穿的是舊化纖和服。眼梢的細皺紋上還殘留著脂粉的痕迹。皮膚粗糙,手上青筋暴起,令人恐怖。一看便知是疲憊不堪的小酒館的女人。
護士讓她躺在診療床上,西澤連帳子也不拉,就在女人張開的兩條大腿之間蹲著觀察起來。女人的大腿很細,靜脈露出,夾在西澤紅黑面龐的兩側。
「這是子宮肌瘤,太大啦,必須馬上做手術!」西澤用又大又粗的聲音說,他總是用這種語調對患者說話。
女人從診療床上下來,有些擔心地問道:「摘掉子宮的話,會怎麼樣?」
「沒什麼不好,就是能保住命唄!」
「可是,要是摘掉的話……」
「摘掉它,對那事也沒什麼妨礙。」
年輕的護士臉上浮起輕蔑的笑容,聽著兩人的對話。信子也以暗含輕蔑的、冷淡的視線望著那個女人。
「真的嗎?」
女人安心似的說,隨後又問道:
「雖然這樣,可是身體像男的……」
「稍微有點兒也沒關係,要是能那個的話。」
西澤的態度總是如此。植對患者受到這樣的侮辱仍然平心靜氣,感到不可思議。而且,西澤診療日的患者比植的診療日多得多。
結果,貧窮的患者就誤以為傲慢的醫生是了不起的醫生。
「科長,這個患者擔心的是,身體像男人的話,生活不就難以維持了嗎?」
植說道。他本想沉默不語,但卻未能壓住怒火。
「是嘛?植君,你是說這位患者用身體做買賣嗎?」
西澤說。植後悔自己說了無聊的話。這時,女人卻用尖銳的聲音罵起植來了。
「你說什麼哪!甭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
無論西澤說什麼,這個女人都回答「是是」,一直在忍受著屈辱。所以,她那屈辱的怒火便轉移了方向,對準了植。
縱令出於善意,似乎仍然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女人罵完以後,突然又變成了可憐的樣子。「大夫,住院的事嘛,我再想想可以嗎?」「可以吧。可是不住院,就要沒命啦!」女人的肩膀發抖,悄然走了出去。
「下一個。」
西澤說。信子把病歷交給護士,護士看著病歷叫了患者的名字。
「等等!等等!」
這是男人粗魯的聲音。三個男人一擁而入。原來是安井和他的夥伴。
安井身穿粗大條紋的粗毛線衣。另外兩個人都歪戴著淺色呢子禮帽,和電影上的流氓一模一樣。其中那個身體壯實的矮個子,臉上有刀傷。從傷口的顏色和膨起的肉來看,還是新傷。另外一個人很年輕,臉上仍殘留著少年的影子。
他們的眼神異常,猶如狂犬一般。這是前幾天見過的那些人。
西澤剛要站起來,三個人便包圍上來。「幹什麼?這裡不是你們來的地方!」信子想插進去,那個壯實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信子臉色蒼白地驚叫起來,白口罩上面的眼睛由於厭惡和恐怖而往上吊著「叫警察!」信子叫道。「護士長,等一下。」
西澤說道。他的臉上滲出了冷汗。如果是在平時,植一定會把安井趕出去。但現在植沒有動。診療室里沒有患者。植想看看西澤如何應付。
「喂,大夫,殺人的大夫!光子死了,你怎麼處理?」
「安井君,你強迫我也沒用。我沒有過錯。」
植看不見西澤的臉。但,他的聲音意外地沉著。
「你羅索什麼!我們不是來聽你辯解的。你這個殺人犯!」
安井叫嚷道。那個年輕的也怒吼起來:「干吧,大哥!」植能看見西澤的腿,那腿在微微地顫抖。「給他一下子!」
安井又叫嚷道。
候診室的患者們向診療室的門口蜂擁而來。護士和信子都嚇得臉色蒼白,從遠處眺望著。信子用右手捂著剛才被那個男人抓過的肩膀。
因為患者們要擁進診療室,所以植不得不站了起來。
「安井君,這兒是醫院。在這種地方不能亂來。」
「怎麼,你……」年輕的男人說。「健,別激動。這位大夫是咱們的夥伴。」
安井說。安井那野獸一般的臉上浮現出陰險的笑容,並向植致意。
「大夫,太打攪了!西澤這小子,太小看人了,所以特地來向他『致意』!」
「這兒是女診療室。亂來就要叫警察啦。」
「您開玩笑吧,大夫。害怕叫警察的,不是這個殺人的西澤大夫嗎?」
然而,西澤一直沉默不語,無論別人說他什麼。對於這個傲慢的醫生來說,這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忍耐心。他不僅是因為恐怖而沉默。既然植在旁邊,西澤就不能說話。
西澤現在也必然非常恨植,甚至想殺他。
安井他們大叫大嚷一陣之後,立即撤走了。正因為他們是有組織的流氓集團,所以精通威逼對手的方法。
安井走後,西澤便粗暴地站起來,走出了診療室。恐怕今天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信子也隨著西澤走了出去。
「你繼續看病。」
植聽見西澤對信子說。
植坐在了西澤坐過的轉椅上,並對臉色仍然蒼白而且不住哆嗦的護士說道:
「下一個。」
下午,門診患者的診療結束後,植便給住院患者查房。西澤一直關在科長室里,一次也沒有出來。大概是在考慮怎樣作戰吧?
植一個病房一個病房仔細地給患者診療。雖說是婦產科,其實大部分是婦科。擺在植面前的,是千姿百態的女人的下身。與大醫院不同,阿倍野醫院的患者根本沒有有教養的女人。在患者和植之間,只是以下身病症為媒體的醫生對患者的關係。女人們用上流婦女所不齒的俗語詢問病情,並且希望從植那裡獲得學院式的性知識。
植只有與患者面對面時,才能去掉雜念。現在的人都需要某種逃避場所。植的逃避場所是與患者面對面。即使在擁抱著女人時也不能被充滿的對命運的空虛感,惟獨這時才能忘掉。
但是,煤氣中毒事件以後,植陷入了不安狀態,連這個逃避場所也被動搖了。
查完病房後,植想進二樓走廊盡頭的廁所,但又不知不覺地退了出來,並將身體隱藏起來。因為他發現信子正在廁所里開著水龍頭洗手,而且信子從廁所的玻璃窗里向外凝神眺望的側臉頗為異常。信子的小眼睛睜得很大,幾乎要裂開,放射出從未見過的熱烈光輝。植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信子正在看什麼呢?
植腳步輕輕地走過信子所在的廁所前,進入了左手的盥洗室。幸而沒有人。植從盥洗室的前面向外眺望,越過狹窄的、陰暗的院子,看見了西病房。
植的眼睛掃視了一個一個房間,將目光固定在其中一個房間里了。
一個上半身和胳膊都纏著繃帶的男人坐在床上。他是暴力團的成員,前幾天因流氓內部糾紛而身負重傷。一個年輕的女人蹲在男人面前,不斷地搖著腦袋。雖然天氣很冷,男人的下半身卻是赤裸的。植的全身彷彿被火筷子刺著那樣又熱又疼。植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氣喘吁吁地眺望著,直到兩人的事情結束。信子所看的也是這個情景。植走出盥洗室時,信子也從廁所里出來了。信子的臉色異常蒼白。剛才充滿熱情的眼睛不見了,如今的眼睛是凹陷的、缺乏生氣的。臉上顯得疲憊不堪,彷彿情事剛剛結束一般。
「大夫,您允許那些渾蛋的亂瀑行為嗎?」
信子用尖銳的聲音問道。直到發現她所說的不是剛才看見的事情,而是上午診療室發生的事情為止,植一直獃獃地站著。
雖然祝賀會那天夜裡受到了西澤科長的侮辱,流出了眼淚,可是她對西澤的崇拜似乎沒有改變。「我並沒有允許呀。所以才從診療室把他們趕了出去嘛。不過,那可不是把科長的錯誤正當化。」「您是共產主義者嗎?」
「我……說哪裡話。」
「不過,您總是賣淫婦和流浪者的夥伴哪!」
植覺得無聊,不想回答。他忽然想嘲弄一下信子。
「護士長,你為什麼不結婚。」「那個問題,沒有必要回答。」「多可惜呀130歲,干那事正當年哪!」
「哎呀,別說髒話!」
信子回身順著走廊走去。她的後影好像一張白色的紙片被風吹著在路上翻滾。當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