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做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知青下鄉的運動過去17年了,許多人談起此事依舊怨氣衝天,他們把這場前後持續10年、有200萬年輕人捲入的運動稱之為「荒謬的錯誤」,或至少是「蹉跎歲月」。這麼說大抵錯不到哪兒去,然而我還是不能完全同意。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到美國幾年後,我對這場運動的憤懣逐漸平息,甚至慶幸我曾經有過上山下鄉的經歷。

在農場我學會了閹豬崽,砌耐用的火炕和打好燒的火牆,用木鏟揚場,使鐮刀割豆……我並不是說在農場學到的農活把式現在對我還有多大用,但是知道自己會幹這些活兒,而且還能幹得頗出色,我便打心眼兒里有一種安全感。我不會在評終身職時睡不著覺,我不僅僅會教書,還會做農民和工人的活兒,如果我不能用頭腦和筆桿糊口,我還能用肌肉和筋骨養活我和兒子。

北大荒的年頭教會我如何在極緊的預算下從容地生活,現在我便不必整天為掙額外的。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的那部分錢發愁。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有時間做我最想做的事,如沉溺於文學中,寫我現在寫的故事。不然的話,生活在沒有鐵飯碗的外國,恐怕我得力掙更多的錢而從事一份不感興趣的職業。

當然,在1968年,我不可能看到今天。我感激北大荒有別的原因: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到850農場後兩個月,只要午休還剩5分鐘時間我都可以打個盹,另外9個同屋就擠在我旁邊,有人聽收音機,有人洗衣服,有人聊天,有人哼小調,有人在磨刀石上磨鐮刀……一眨眼的工夫,我便睡著了。沒什麼值得奇怪的,我用的處方只是大劑量繁重的體力勞動。

北大荒的夏天,白晝奇長。3點鐘天就蒙蒙亮了,一般在11點吃午飯(在中國境內,所有地方都使用北京時間,東北11點吃午飯,西北則要到下午兩三點),晚上8點過後太陽才落山。麥收季節,我們早上5點就起床了,一星期七天,天天如此。起床後一小時,我們已經在田頭了,午飯歇晌的時間很短,為搶時間,通常有人將飯菜送來,我們就在地頭上扒拉幾口。午飯後接著干,一直於到太陽快下山為止。

晚飯後,如果打穀場有活兒堆著,晚上還得接茬干。我們先得沿打穀場上風一側點幾大堆篝火,然後將濕草扔在火上,弄出許多濃煙,以達到驅趕蚊子的效果。這樣整個村子的人都會出來幹活,幾乎要干到半夜。

由於緊張的勞作,我又面臨另一個麻煩:入睡是毫無問題了,但早上起床要花極大的毅力。我倒不為這個抱怨,農場里的知青早上起床個個都很困難,我想我正常得很。

我治好了失眠,睡在我邊上的一個女青年卻得了夢遊的怪病。剛開始我們覺得這沒什麼,只是稍有點兒受驚,因為我們都聽過一個故事,講一個夢遊的人把別人的頭砍了下來,還念念有詞說地里的西瓜熟了。我們對這種病的了解就這麼多。這個夢遊的女孩會不會也把我們的腦袋砍下來呢?她當然不會。

夢遊的女孩姓曹,她從我們嘴裡聽到自己夢遊的事,坐在我們的大床上,好一陣不說話,隨後便默默垂淚。看她哭成這樣我們都於心不忍,我尤其希望自己能幫她點什麼。自從她分到我邊上的鋪位來,她就對我很友好,像個寬厚的大姊。我喜歡她,信任她,部分原因是她和我都曾住在同一個機關大院,而且她也是一零一中的學生。她不像我的其他同學,從沒有咄咄逼人的時候。現在我看得出她很害怕,比我們所有人對這件事都緊張。

農場里沒有醫生懂得怎麼治這種病,領導於是使出舊招:把她調到一個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去。也許他們以為這麼一折騰她就會丟下原來的病,像扔掉一件舊衣服一樣。但這個方法不頂用,大豆收穫季節過後,我們聽說她的病情有增無減,於是我們有4個女生跳上一台拖拉機,在一個下雪天勻一天時間去看她。

當我們走進曹的宿舍,只見她一個人向隅而坐,面壁發獃。我們叫她,她一動不動,再叫她,這才慢慢轉過身來。不到3個月時間,她瘦得皮包骨,更糟的是,剛開始她似乎不認識我們,過了一會,她突然大聲說:「我坦白!我反對毛主席了!我有罪!我該死!我罪該萬死!……」

她在胡說些什麼?!她一定是精神錯亂了,在這兒,她沒朋友,沒同學,周圍都是陌生人,得的又是這麼一種病!為什麼領導……我們見此情形不知所措,都嚇得哭了起來。曹倒是唯一不哭的,她怔怔地望著我們,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非常隔膜,既不高興也不悲傷。第二天我們回去,趕忙寫信告訴她的家人。後來我們聽說她父母來把她帶去了山東的五七幹校。這件事說明並非每個人都能適應北大荒的生活,只有那些體格強碩、精神健全的人才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生存。

曹和那些半道上走的畢竟還是少數,堅持下來的人為多。我們主流,就像口號說的,「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里茁壯成長」。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例子,但我還不夠茁壯,我又遇到了新的難題:下鄉的最初3個月,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所以很難堅持工作到中午。

從前我在家裡一向晚睡晚起,早上基本不吃東西。我來農場後才意識到早餐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如果我早餐不吃上兩個大饅頭,到了9點鐘肚子就咕咕叫了。捱到10點,就像沒了油的拖拉機,儘管在大夏天,都會手腳冰涼,虛汗直流。有時我會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遇上這種情況,我得馬上坐下來將頭架在雙膝上休息一陣,不然我會昏厥過去。

我知道後果,頗為害怕,但是凌晨5點鐘強迫自己起床後,真是一點食慾都沒有。饅頭在嘴裡嚼呀嚼,就是咽不下喉嚨去。這當口,別人已經狼吞虎咽了兩三個大饅頭,有的甚至要吃4個。我真是恨自己的身體,這麼不可理喻!我發誓要克服這個毛病。改造!我必須把自己改造成一個新人。想貧下中農之所想,愛貧下中農之所愛,這還不夠,我必須從精神到肉體學習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接下去的幾個月,我向自己的身體開戰,把自己的體力用到極限,再突破極限。當我精疲力盡的時候,就把自己想像成一架獨輪車。「小車不倒只管推!」哪位英雄人物說的這句話?的確有點哲理,只要我的骨頭沒有散架,只要我身上還剩一分力氣,只要我還有一口呼吸,我就要趕上別人,決不落後!

於是我幹活時不鬆勁,用足全部力氣,同時有一個聲音大喊著從我心底衝出:我真希望此刻一跤倒在地上,像一口袋麥子那樣落在地上,就這麼躺著,永遠不再起來!體力勞動的確使人頭腦簡單,我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只有這個想法盤踞在心中。但這個想法是錯的,我不應該縱容自己這麼想,這不是鼓勁的好方法。

那麼怎樣鼓勁才對呢?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場考驗,是一次審判,是一條火線,如果我能堅持住,我就是勝利者,是英雄,如果我倒下,就什麼也不是,是狗屎堆!毛主席教導我們:「下定決心……」二姨說一個人要有志氣……村裡的農民怎麼說來著?「人的力氣和別的東西不一樣,力氣是用不完的,只會越用越多。」這些話使我看到了希望,我堅持住,果然慢慢越于越有勁,農民的話真是金玉良言。

其他的知青想必也經過類似的艱苦歷程,他們不知用的是什麼話給自己鼓勁。初到村裡,我們4個人湊在一起抬一袋11多斤重的麥子都很吃力,到了第二年,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能單獨扛著麥包走了,而且還能走一兩塊跳板,把麥子扛到卡車上去或倒在穀倉里。

農場的活兒十分累人。有個比喻很形象:一顆汗珠子摔八瓣。於如此繁重的體力勞動,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是32元。「三百二十大毛」,北京青年不無挪揄。我不知別人怎麼看這點點辛苦錢,我的感覺是棒極了!我終於自己養活自己,完全獨立了。我內心的自豪難以言傳。

我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按中國傳統,我給父母和二姨各寄去10元,剩下的12元交了伙食費。(農場里的知青,不論男女,每人每月交12元,一日三餐在飯堂管飽,吃什麼則不論。)父母和二姨收到錢後都給我來信,他們對我的評價比自己的還高。

說到獨立,農場的女青年絕對獨立過人。男女同工同酬,我們中大多數與男生比在哪方面都不比他們差。男人能做的事,我們一樣能做,而且我們還做得更快更好。

農場的活兒要數割大豆來得辛苦。只有在秋雨連綿,機器沒法下地收割時,才需要人工出動。我們雙腳陷在泥濘里,一把鐮刀在手,慢慢往前挪,整條壟割完要挪一兩公里長。這種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門,下田割豆,肩並肩你追我趕地跑這場馬拉松。一天下來,割得最快的總是些「鐵姑娘」。

開始時,男人試圖與我們較勁兒,一段時間下來,他們知道不是對手,只好放棄,作出滿不在乎的姿態。有個從上海來的叫老馮的女學生在割豆子上獨佔鰲頭,誰也別想比過她,男人送她一個「橡皮腰」的外號,因為不管田壟有多長,她從不需要直起身子歇口氣。她的毅力簡直驚人!除了她之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