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半透明之夜

我若能在1966年倒頭睡著在廣州城裡的大街上,第二年回到家中又何以夜夜失眠?這真有點兒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躺在床上,睡眠像是跟我捉迷藏。我只好和自己論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去年,紅衛兵是毛主席的小闖將,領導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每天都有於不完的事情,即使一天給我們48個小時,我們還是沒時間睡覺。現在卻鎮日無所事事,這麼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事物總是要走向它的反面」,毛主席的話一點不錯。老革命變成走資派,老紅衛兵為了保爹保娘開始反對文革,雖然不是每個幹部子弟都這樣,但也為數不少。這些人真做得出!好了,現在我們又恢複學生身分了,毛主席說「複課鬧革命」,但復什麼課呢?老師們全都學乖了:什麼也不做的人永遠不會犯錯誤,日後也不會有人找麻煩說他們與學生為敵。

敵人……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革命……1966年我的第二次串聯是為革命還是為旅遊?說實話,我登華山的初衷純是為了遊山玩水,可到了那兒卻陰差陽錯地又鬧了場革命。都是那些老道士,不然我也不至於……他們自以為聰明,以紅衛兵之道還治紅衛兵之身,結果引火燒身,悔之晚矣。

他們讓我在山頂上填的那張住宿表得回答他們多少問題?60個?也許還不止。我父母的階級成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七大姑八大姨,他們的姓名年齡職業單位政治面貌,是否參加過反動組織,有無歷史問題,有無海外關係……問得沒完沒了。去他的!無非在他們的寺廟裡過一夜,要一個在寒冬臘月連炭火都不生的房間。他們給的被子又冷又潮,我整個晚上都在簌簌發抖,陰氣深入骨髓。窗外,山風橫起,松林咆哮,西北氣流雷霆萬鈞般碾過峰巒。

我通宵目不交睫,咬牙切齒一遍遍咒罵那些老道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是為我立檔案的幹部,還是公安局的戶籍警?膽大包天,競敢以階級鬥爭為名耍我,一個紅衛兵,來填寫三代人的出身,這問題最讓我沒面子。哼!咱們走著瞧。山下華陰縣中學有500名紅衛兵,掃平這座道觀人手足夠了。把他們動員起來,半夜出發上山,到山頂10來公里,黎明時分給他一個突襲,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槍支彈藥、電台或其它反革命罪證,否則也可以破除迷信。哈,這個主意不錯。

三天後,計畫如期執行,雖然沒有找到槍支電台,仍然不失為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所有的道士,那些精神鴉片販子和寄生蟲,都由當地的紅衛兵押解山下,掃地出門。那天晚上,我睡到了道長的大床上,暖和舒適,腥紅色的絲緞被面,棉胎是新絮的。房間里,淡淡的檀香味仍在繚繞,古老的銅盆里,炭火熊熊。冰天雪地,春意融融,騎駕跨鶴飛越四海,山巔的青松,五彩的雲霞,陰陽的和諧,甜美的夢境……

睡覺!睡覺!我一定得讓自己睡著才行。5點半以前,別去想5點半!想想我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放鬆,數數字,1、2、3……16,我今年16歲了。

我16歲生日是在貴州的遵義度過的,花了一分錢,買了一粒水果糖,自己慶祝了一下。那時我身邊只剩一分錢了。11月間我和另外5名紅衛兵一起離開北京,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就分手了。「東方紅,太陽升……」別去想那首歌!它簡直能讓我發瘋。我們一行人個個有自己的主意,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分道揚鑣,說好回北京再見。

生日過後的第二天,天剛破曉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進遵義城。我打著綁腿,腳穿草鞋,頭戴竹笠,時下步行串聯又大行其道。我也想親歷一番,選定的路線是當年紅軍走過的長征路:婁山關。

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在此受到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四渡赤水,殊死奮戰。寡不敵眾,饑寒交迫,幾千名紅軍戰士長眠沙場。他們的墓碑樹在路兩旁的山坡上,有些墓上刻了姓名,更多則寫著「無名烈士墓」。

站在墓前,我彷彿聽見每一位烈士在講述一個英雄故事:子彈像蝗蟲般飛過,河谷回蕩著戰鬥的吶喊。日色昏黑,流水血紅,痛苦和絕望深不見底,愛和夢駐留在青山翠谷之中。我被深深打動了,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這些沒有能夠活著看到新中國的先驅們給的。我發誓要繼承他們未竟的事業,讓先驅者的熱血在我身體內流淌。為了牢記這誓言,我決定把名字改掉,從此不再叫瑞,不管是瑞士還是吉祥,這些意思全不合我心意。從今以後,我要叫紅軍!脫胎換骨,面貌一新。山河日月,請鑒我心。

紅軍,我第二次串聯途中就一直用的這個名字,從雲南邊喚來的紅衛兵也這麼稱呼我。我在路上與他們相遇,邊走邊談,幾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彼此十分了解,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們腦子裡不存在「隱私」這個概念,聊起來百無禁忌,有疑必問,有問必答,五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一路與之同行的15個雲南紅衛兵都是硅礦工人的孩子,家鄉在箇舊。帶隊的年輕人17歲,高挑英俊,其他隊員有的簡直就是孩子,最小一個女孩才13歲。

人小志不小,我的這些新朋友雄心勃勃地計畫從雲南一路走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先沿長征的路線到延安,然後取毛主席在解放戰爭中行軍的道路進北京。好一個宏偉的計畫:全程300多公里,全憑雙腿步行!

「不打緊,我們能走。每邁一步,就離毛主席近一分。今年如果走不到,明年也一定能走到!我們有決心!」

這番話是一個14歲的女孩帶著濃郁的雲南口音對我說的,她的發音綿軟輕柔,所表達的信念卻是誰也不會誤解的。「我們每天走100里,一星期走7天,明年3月准能走到北京。」

好個主意!我暗想,沒準我也可以試試。畢竟我比這裡多數女孩都大,她們能行,我難道就不行?這可是一個對我毅力的考驗。

在陡峭的山路上一天走100里決不是鬧著玩的事。當天下午我就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無能,真是一個典型的口頭革命派。不論我如何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我這幫新朋友。他們搶過了我的背包(背包里裝滿了老三篇,我原打算一路上散發給農民看的,後來才發現有好多農民根本不識字),又搶過了我的鋪蓋捲兒,即便如此,我還是拖了他們的後腿。又走了一段路,我死活堅持讓他們先走,不要再等我了。

天黑了下來,山巒化作大片的暗影。星星布滿天空,沒有月亮,腳下的路也沉到黑暗中去了,極目處看不見一座村落,聽不見一聲狗叫,還得走差不多10里才能到達今天的目的地。我幾乎要哭出來了,不是因為怕鬼怕壞人,而是感到實在力不從心。「紅軍會哭嗎?當然不會!紅軍流血不流淚。」

「毛主席教導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那個年代,無數的中國人遇到困難都會背誦這段語錄給自己打氣。話音剛落,奇蹟出現了!我突然看到前方閃出一點燈光,開始時燈光在暗夜中飄忽不定,再走近一點,又亮了一點。最後我看到一盞馬燈,映照3名雲南紅衛兵的笑臉,那個帶隊的小夥子也在其中。他們告訴我他們早就到了目的地,左等右等不見我的人影,天這麼黑,他們決定返回來接我。

他們陪我一起走到村裡的紅衛兵接待站。女孩們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一切:熱水倒在木盆里,一隻小板凳放在邊上,她們堅持要我先泡泡腳,說這是走長路的人應該做的第一件事。之後她們又給我在桌上擺好了飯菜和開水,連床單和枕頭都幫我從接待站借來了。這時已近午夜,所有的女孩都走足100里,3個男孩為了找我,走了120里,他們也都精疲力盡,然而他們為了照顧我都還沒睡。我感動萬分。

此後的日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山路彎彎,數十萬紅衛兵向著北方日夜兼程,為圓一個共同的夢。在這漫漫征途上,人們萍水相逢,卻真心地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一句「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便使大家情同手足,心貼著心。如今回首往事,明知自己也曾經滄海,這記憶卻已恍若隔世,中國變了,我也變了。

第二天,我們又走了100里,我的腳打起了大大的水泡。咬緊牙關,我強忍劇痛朝前走。這次我不再堅持讓雲南紅衛兵先走了,免得他們半道又得回頭找我。我們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到達目的地。

第三天,我遇到了怪事。不管我怎麼努力,就是起不了床。背毛主席語錄也不起作用,兩條腿像不是長在我身上一樣。我難為情極了,不用說,雲南的紅衛兵不會把我扔下,於是我們在桐梓縣住了下來,一住住了3天。我心裡好著急,這次我真的把大家的行程都耽誤了。

第四天,我對雲南紅衛兵說,我決定坐火車去重慶。我作出這個決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需要錢,雖然步行串聯能在接待站得到免費的食宿,但身無分文終究是老大不便。只有到了大城市,我才能讓父母給我匯錢。

我的新朋友送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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