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夢中的英雄

一次次的政治運動使我思想負擔越來越重,我開始後悔來這所具有光榮革命歷史的學校讀書。如果要轉學的話,附近的清華附中是一個選擇。也許他們不這麼強調勞動課和思想改造?我偷偷盤算著下次升學考試我得考清華附中,這樣我最終可以就讀清華大學,成為一名女科學家。

在一零一中我不但對自己不滿,對父母也不滿。過去我對父親十分崇敬,因為他是一位老革命,現在我覺得他有點兒莫名其妙。60年代初,他突然決定不再當官,而堅持要改當一名教師。對他這麼個老同志來說,這樣的選擇令人費解。部里的領導定然頗為不快,能夠想像他們對他的議論:「這位老同志的革命熱情衰退了,」「咳,他原本就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在大學又受了西方思潮的毒害。」過沒多久,他們就放他走了。

父親於是轉到了國際關係學院教書。開始想讓他當教務長,他亦堅辭了,因為他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員。最後他真的遂了心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師。

而母親呢,中國的老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到了新社會居然還那麼管用,她很快也調到國際關係學院教起了英語。隨後,我們搬出了機關大院,這使我傷心了好一陣:我很懷念那兒舒適的房子和我的朋友,沒了通行證,星期六晚上就再不能去大禮堂看戲看電影了。但我什麼都沒說。我和父母之間有些事是不談的,這便是一例。

按規定我仍算是幹部子弟,父親1949年以前的經濟來源決定了我的出身。但自從父母做了教師,我每逢說起自己是幹部子弟時便多少有點兒中氣不足。當然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些,我也懶得跟同學說父母換了工作。然而,我在學校里卻越來越感到孤獨。我的周圍多的是血統純正、意氣風發的高幹子弟,在他們中間,我難免有一種「魚目混珠」的自卑。我暗暗地怨父母,怨自己,更不想呆在一零一中了。

我的一些同學對此有所覺察。他們開玩笑說我成了老師的先行官,每天早上我總是在第二遍鈴聲響前一二分鐘進教室,下午一放學,我跳上自行車便沖回家。不論是春天的風沙或是夏天的雷雨,都阻擋不了我回家的熱情。冬天我滑倒在冰上,也心甘情願:我只慶幸自己不是一個住讀生,可以天天回家。住讀真是太沒勁了,和另外五個學生同住一間寢室,一天24小時,都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而我呢,回家後關起門來還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隨心所欲做愛做的事。當時有兩件事讓我念茲在茲:看書和做我的英雄夢。

10歲起我便對讀小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時我只重情節,而跳過難懂的字和大段的景物描寫。父母的藏書相當可觀,我先從中文小說看起,《青春之歌》、《紅旗譜》、《紅日》。《火種》、《鐵道游擊隊》、《桐江風雨》、《小城春秋》。《平原槍聲》、《紅岩》、《野火春風斗古城》……聽聽書名就知道,都是60年代流行的革命小說。這些書成了我們那代人的精神食糧,給我們的幻想打上了難以磨滅的底色。除了讀小說,我還翻看父母書房裡的回憶錄。人物傳記等,有寫紅軍戰士或地下工作者的,也有領袖人物、革命烈士留下的遺著,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看完這一輪,我就開始借翻譯的外國小說來看。我父母收藏的多是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書,我當時自然看不懂,後來我的外語水平提高了,書卻早在文革爆發時就讓母親論斤賣給了廢品站。

我當時讀的外國小說中,最喜愛的有《茶花女》、《悲慘世界》、《呼嘯山莊》、《簡愛》、《雙城記》、《戰爭與和平》、《上尉的女兒》、《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字》、《密西西比河上》、儒勒·凡爾納的所有科幻小說和柯南·道爾的全部偵探小說,外加整套的希臘神話、莎士比亞悲劇等等。這個書單不僅反映我讀閑書的趣味,也可以看出當時社會上能買到些什麼書。

我讀中學那會兒,北京所有的圖書館都不開架,學生沒法自己先瀏覽想要借的書。要借一本書,首先得去查詢書號,把它記下來,然後將紙條從一個厚木門的小洞里遞給圖書館員,等他去查找。如果要的書被借走了,只好回去耐心等待一兩個星期再來試。走俏的書屢次借不著是常有的事,有不少我想讀的書從來都沒能借到手。

買書也不容易。首先我能用來買書的錢不多,其次好書總是很快賣完,不再印行。既然弄一本好書要費如此周折,到手的好書自然不能輕易放過。那些年,我花了大量時間抄書。

時間一久,我的筆記本上滿是名著的選段。我很是寶貝這個本子,白天把它放在家中抽屜里,二姨會給我看牢它,到了晚上,我把它放在枕頭旁邊,臨睡前還能讀上一段。我在腦子裡一遍遍過著那些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和英雄們獻身的壯烈情景,等進入黑甜鄉,所有故事融為一體,一位英雄,像一顆耀眼的星辰,長留在我的夢中。

想想有些奇怪,我夢中的英雄和我處處相去甚遠,他簡直就是我的反面。比方說我長相平平,他則英俊瀟洒。那形象至今如在目前。

他的身材像希臘的武士,頎長而強勁,每一個動作都敏捷卻又不失優雅。他的嗓音柔和醇厚,宛若天韻。他的頭髮漆黑,眼睛像是秋夜高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他的嘴唇紅潤,透著溫暖,像陳年佳釀,沁人心脾。

他充滿魅力,他在大庭廣眾之前落落大方,而我卻總是躲避人群。他走到哪兒都像一塊磁鐵,一片陽光。他屢次不顧個人安危拯救他人,靠慷慨仗義贏得大伙兒的心。我首鼠兩端,他卻一往無前。到壯士斷臂時,他會咬緊牙關,自行了斷,雖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毫不呻吟。

當然他是一位革命英雄,很早就加入了共產黨。那時革命猶如星星之火,而反動勢力的腥風血雨正試圖撲滅這火種,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過一個。白色恐怖籠罩全國,成千上萬仁人志士被投入監獄,拉上刑場。於是有些知識分子埋首書齋,或出洋留學,而我的英雄,目睹祖國山河破碎,百姓生靈塗炭,憂國憂民之心頓起,毅然決然獻身革命事業。

從此他為勞苦大眾的解放而奮鬥,他曾經深入礦井,燃亮那些被活埋在煤層中不見天日的礦工們心頭的明燈。他也曾在工廠和鐵路組織罷工,戴著紅色的臂章,站在工人糾察隊的最前列。催淚瓦斯,高壓水龍,騎兵和馬刀,都不能使他退卻。他的熱血和工人們流在一起,工人們尊他為老師,愛他似兄弟。

他又是一位卓越的軍事戰略家,踏遍青山打游擊,在與敵人周旋中壯大自己的隊伍。春天來了,他騎上心愛的黑駿馬,去山間練習槍法。警衛員在百步開外扔起一把銅錢,陽光在銅板上煙煙閃爍,銅板在飄蕩的柳枝間灑落,他雙槍在握,左右開弓,一口氣打出二十幾發子彈,彈彈命中銅錢。

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英名傳揚四方。高山水泊中桀驁不馴的羅賓漢聞知其人,便向他搦戰。他和他們比武,競技按他們的條件進行。他高超的武藝使綠林好漢折服,而後他又與他們連床夜話,推心置腹地交談,向他們講述革命道理。最後八方的豪傑們連人帶槍一起加入了他的革命隊伍。

當然他的力量主要來自廣大的普通農民,饑荒的年景加上土豪劣紳的壓榨使他們走上反抗的道路。對農民來說,他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如果他領導的革命成功,則家家有田耕,人人有飯吃。老人頤養天年,不愁無食果腹;姑娘輕鬆出門,不愁無衣蔽體;孩子們歡聲笑語,臉上不再有啼痕。於是四海昇平,正義伸張。為了這一夢想,農民們傾其所有保護他,向他提供糧草和情報,並把他們的子侄送上前線。

我的英雄雖將一生獻給勞苦大眾的解放事業,自己卻不是苦出身。他的家庭富甲一方,本人受過一流的教育。他在倫敦和巴黎留過學,得到過多少年輕貌美的富家女子的追慕。反動政府的元老賞識他的才華,只要他肯加盟,無論政界還是軍界,擔保他高官厚祿,青雲直上。但我的英雄生來世上不是為個人的榮華富貴,他的使命是將千百萬勞苦大眾救出苦海。

在他的領導下,人民正在贏得戰爭的勝利。每天有數以萬計的青年農民投奔他的隊伍,城市裡工人學生運動如火如荼。甚至敵人營壘中也有不少人秘密向他投誠。舊世界分崩離析,反動派了無寧日。

嫉恨我英雄的人中,最陰險惡毒的莫過於他的親生父親。老傢伙心狠手辣,嗜權如命。眼見他唯一的兒子正在將歷代祖先創下的家業毀於一旦,他得先下手為強。老頭子夢想著親手將兒子慢慢折磨至死,將他千刀萬剮,讓鮮血從傷口淌出,再把腳踏在兒子胸膛上,踩斷他的肋骨,最後剖開兒子的心腹,看他掙扎,聽他呻吟。

為滿足這些血腥願望,老傢伙設了個圈套。他知道病中的妻子想念兒子,兒子也挂念母親,於是騙她說他可以安排母子秘密會面,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點,兒子可以化了裝前來赴約,安然無恙地離開。他只要妻子寫一封信,就說想見兒子最後一面。老婦人果然中計,按她丈夫的安排行事,結果,英雄陷入埋伏。亂槍中,他的胸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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