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奶奶的故事變成了惡夢

在我記憶里,奶奶的家一直是1956年時的模樣,那時我們一大家人——奶奶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媳婦、四個孫兒孫女——都住在這兒。然而在現實世界中,奶奶家的舊貌已蕩然無存。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六戶自稱「革命群眾」的人家未任何人許可,強行搬了進來。他們把患糖尿病卧床不起的奶奶趕到了一間連一扇小窗都沒有的儲藏室去住,在舊社會,那是連下人都不會住的房間。5年多時間奶奶就一人躺在那兒,直到最終孤獨地離開人世。

而那六家人卻大模大樣瓜分了奶奶的家。一住進來,他們就砍倒了奶奶種的牡丹紅,鏟了姑姑栽的月季,把游廊封了堆雜物,在院子中間搭起簡易廚房,信手拈來什麼材料就用什麼材料:水泥、半截子的磚、三合板、油毛氈。整個院子醜陋得不堪入目。

時光倒流到1956年我們剛從瑞士回國那會兒,奶奶家仍未失其古典美。院落中,四排平房都用青磚灰瓦和上漆的木柱建成。平房前面有廊子,晴天可在此納涼,雨天則賞雨景。廊子兩頭連著游廊,游廊的橫樑上的花鳥山水,還是太爺爺活著的時候請高手畫的。歲月的刻蝕已使雕梁畫柱大褪其色,倒是欄杆的扶手被人坐得光溜溜的。游廊之外,灰色的磚牆圍住整個院子。老北京城裡,這種被稱作「四合院」式樣的建築無處不在。

奶奶的四合院里共有三進,第一進中臨街的平房是「下房」,這排房比宅中其它房子略矮,窗戶面北,冬天曬不到太陽,夏天吹不到涼風。聽說我太爺爺在世時,此處住的下人有十幾口,除了傭人、門房,還有司機、裁縫、園丁。有位從揚州雇來的廚子頗讓眾人眼紅,因為他一個月能拿一百塊銀洋,這在20年代的北京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揚州廚子燒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父親卻不欣賞。父親上大學時就偏愛在下房就著鹹菜吃窩窩頭。他和傭人一起吃飯聊天,從他們那兒學到許多在大學裡學不到的東西。他了解到舊中國勞動人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社會是如何毫無公正可言:富人花天酒地,揮霍無度;窮人當牛做馬,潦倒一生。很多人累死累活,還是填不飽自己肚子,養活不了一家老小,到上了歲數,血汗被榨乾,就只有倒斃街頭,連一個親人,一口棺材也沒有……

父親在下房吃了兩年窩窩頭,思索著他所目睹的不公。最後他決定:坐而思莫若起而行。他毅然離開北京到了晉察冀,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為打敗日本、建立新中國而鬥爭。在父親的憧憬中,新中國自由平等,人人有其尊嚴,沒有剝削壓迫,沒有主人僕人,大家親如姐妹兄弟。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奶奶家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只有兩位老太太例外,一位我們都叫她老奶奶,是姑姑的奶媽,另一位是奶奶陪嫁的丫鬟,是奶奶的父親早年從南方買來的,她們都堅稱自己生是奶奶家的人,死是奶奶家的鬼,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奶奶只得讓她們留下。我見到她們時,已都是70開外的人了,白髮蒼蒼,臉似核桃,背駝腰彎,尖尖的小腳。家裡誰也不讓她們幹活了,但她們總閑不住,包攬了洒掃庭除家務種種,而她們還真是幫手,所以那時奶奶只須請一個壯年女傭,日間給這一大家子人買菜做飯即可。

奶奶家另外三排房屋算「上房」,高且向陽,冬暖夏涼。第一進的上房是客房,近街,也近傭人房,既方便客人,又不礙著主人家的私隱。雖然過去中國人的字典里找不到私生活這類詞,奶奶家的房屋格局使我相信國人嘴上不說罷了,心仍系之,只是這種主客空間上的疏隔跡近奢侈,非大戶人家不能盡情享受。

1956年我的外祖父母從上海搬到北京,就住了奶奶家的客房。當時我的舅舅考上了北外的俄語系,外祖父母想住得離兩個孩子近些。俄語在50年代的中國紅極一時,人人都想學,連我父母也趕時髦學了一陣。可此景不長,幾年之間,老大哥成了修正主義者,貿易中斷,專家撤走,俄語失寵。舅舅的很多同事找不到工作,只好改行,英語又熱門了起來。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世事升沉,殊難逆料。

第二進院子由奶奶自己帶著未嫁的姑姑住,姑姑是醫生,當時在北京的協和醫院工作。據說她在從業前讀了整整8年的醫科大學,讀這麼久的書真令我難以想像。1956年姑姑30多歲,膚色白皙,面容和善,言語溫柔,男女老少朋友眾多。每逢星期日朋友們就來看她。有些是她的同行,有些則是她妙手回春的病人。他們就在游廊里坐了啜茶,高談闊論。說笑的聲音,隔老遠都能聽見,那是人們還沒學會關起門來輕聲密談的年代。

沒人上門時,姑姑則穿上藍罩衫,在院里忙她那些花木。她和奶奶都喜歡蒔花弄草,兩人把最寬敞的第二進院落辟成一個大花圃,從早春到暮秋,花圃里迎春、丁香。紫燕蘭、牡丹、月季、菊花等流芳溢彩,常開不敗。

家裡的飯廳也設在這一排。飯廳很大,朝南有一排窗,北牆還隔出一小間,這一小間房沒有窗,頂上吊了盞15瓦的燈泡,白天晚上都是黑黢黢的。1949年以前這間房用來儲藏食物。那些年,市面上米面時時因戰事突發而告缺,隨之價格暴漲。北京的大戶人家因都存了糧油以備不時之需。到了50年代,糧價穩定,儲藏室遂成了被遺忘的角落。若非文革時發生在奶奶身上的事,我壓根兒就忘了家中還有這麼一間小房存在。

我家和叔叔家合住最後一進院落。我家住東頭,叔叔家住西頭,中間是頗為幽暗的過堂問。

我有兩個堂兄弟小牛和小強,小牛比我大一歲,小強比我小一歲。我對小牛極其佩服,因為他是個攀爬太湖石的好手。太湖石產自南方,幾千年太湖的浪蝕風化使它們千瘡百孔,具有一種獨特的病態美。過去人們不惜千里迢迢將它們通過大運河運至北方,裝點皇家園林和大戶人家的庭院。奶奶的院里就有若干這樣的大石頭,其中三塊最有味道,瘦皺露透兼備,放在第二進院落的游廊外,其餘的則堆砌在第三進院落中間一棵老槐樹下。太湖石因其多孔,使我很容易就跟小牛學會了由此爬房上樹的秘訣,也使捉迷藏玩出許多花樣來。從此,我就告別了那個只敢在沙坑裡扣沙蛋糕的安靜而靦腆的舊我,變得膽大妄為起來。

奶奶家房間里,所有的傢具都是硬木製的,柜子高及屋頂,桌面床側鑲嵌了大理石,石板上自然形成的黑白斑駁的紋路看上去就像一幅幅傳統的山水畫。床欄、條幾。圓桌、方椅四周的木頭經過精心雕琢,其圖案有的狀若雲霞,有的狀若波浪,又有的狀若松枝或蝙蝠。奶奶房間中有一面香樟木雕成的隔斷,我曾久久站在這木壁之前意會出花瓶、畫扇、香爐、掛軸等等圖案。聽說這面牆是前屋主溥雪齋設計的,博是一位晚清藝術家,沾點皇親國戚。夜幕降臨,木料的幽香,總被奶奶供養在瓷瓶中大把雪白的晚香玉蓋住。

晚香玉的清香於是常使讓我回憶起奶奶講過的故事和燦爛的夕暉在奶奶家的庭院中投下的長長的影子。奶奶早年跟塾師讀過書,我在她的床頭不時見到像《唐詩三百首》和《紅樓夢》之類的書。但奶奶講的故事都是真事兒,不是書里看來的。

聽了奶奶的故事我才知道她的祖先是蒙古旗人,原本生活在東北。他們世世代代都是牧民和好獵手,在馬鞍上生,在馬鞍上長,在馬鞍上死。廣袤的草原任他們的烈馬馳騁,他們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他們一諾千金,不惜為朋友兩肋插刀。而一句侮辱,他們會讓對方白刃進,紅刃出。

1644年,旗人一路殺向南方,長城也擋不住他們的鐵騎,不久便飲馬南海。奶奶的祖先必是驍勇善戰,屢建奇功,因在清朝建立之後,他們的後人世代高官厚祿,並與皇室通婚。又過了兩百來年,奶奶家不再有驃勇騎手降生,他們鮮紅滾燙的血液日漸稀薄,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家族不再尚武,男兒成了文官,女兒成了閨秀。

奶奶的祖父官至刑部尚書,官居一品。但奶奶說饒是這樣,老人家日子過得並不舒坦,因為他是個老迷信,堅信所有的人死後都會變鬼,善終之人變無害之鬼,或呆在陰間,或投胎轉世,與人無犯,橫死的則變為厲鬼,早晚會回到陽間找人雪恨。

這一迷信使得老人常年提心弔膽,在秋審時節格外坐卧不寧。秋風肅殺的日子,全國的要犯都會遞解到京,進行最後一輪審訊。訊畢,即將男女死囚拉至城南菜市口當眾行刑。奶奶的祖父此時身不由己,只得到場監斬。

刑場上,奶奶的祖父身著官服,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眾將官如狼似虎,侍立兩旁。他每出一言,士兵們都山呼響應,他手握硃筆,劊子手將人犯提至堂前,他只須驗明正身,硃筆一點,以示最後判決。筆落之際,犯人的命數算是到了盡頭。劊子手一擁而上,犯人頃刻間身首異地,鮮血狂噴,痛苦而恐怖的尖叫被利刃攔腰截斷。

劊子手殺頭殺紅了眼,四周則里三層外三層圍滿看熱鬧的男男女女。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叫好,有人則面色蒼白直犯噁心。黃土地將血當酒飲,最後連土地都吸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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