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老猴子精

說到夢,誰能不想起那夢蝶的莊周?彩蝶翩然,舞蹈春風,遊戲花叢,飲漿吸露,憩息於綠葉之下,其樂也融融。俄然醒來,依舊是庄生,身著青衫,頭戴方巾,冥坐書齋,神遊北海,玄想天地萬物之本性,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我回頭打量自己走過的人生路,亦不免時時陷入迷茫。記憶中的景象歷歷如新,卻是連貫不起。昨日的我,何者為真,何者是幻?

50年代,日內瓦湖畔有個黑眼睛黑頭髮的中國女孩。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忠心耿耿的保姆寸步不離跟隨其後。一襲粉紅色的紗裙,白色皮鞋,漂亮的髮夾,矜持而又不乏友善,令遊客嘖嘖讚歎,一個個將她攝人鏡頭。

1966年她是一名叱吒風雲的紅衛兵,跳上火車,南下千里去廣州傳播文化革命的火種。她曾當面批評省委第一書記是資本主義的保護傘,眼見豆大的汗珠從這位高級幹部的腦門上滲出、滾落,心中暗自好笑。她和戰友們一紙通令,如颶風席捲,全市幾千家私營小店頓時關門。

70年代初她又變作養豬姑娘,面色黝黑,筋骨強壯,頭髮焦黃像晚秋的乾草,十指粗糙有如挫刀。她孔武有力,一肩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說話高聲大嗓,最愛就是和著生蒜吃狗肉,連於數杯烈酒而面不改色。雖然衣服和鞋子又臟又臭,她乾的活兒卻乾淨利索,而她也弓似為榮。

到了90年代,她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並取得了終身職位。她的愛好是聽古典音樂,寫作和到世界各地旅行。在美國人眼裡,她是地道的中國人;而在中國朋友看來,她又西化得可以。有人甚至懷疑她是個女權主義者,蓋因她過分獨立。離婚之後,她並不急於再嫁,而是自己撫養兒子,廣交朋友,生活一樣過得有滋有味,許多人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以上這幾張肖像畫的可能是同一個人么?這個人難道是我么?這些圖畫中,哪些是本真的我,哪些是粉墨登場的我呢?有時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記憶。然而我清楚記得,早在少年時代就分明感到,我這個人天生矛盾重重,將來肯定不會一帆風順。

我於1950年12月1日在北京出生。父親40年代就離開輔仁大學跑到晉察冀去參加革命;母親在4D年代末畢業於燕京大學,那時她對毛澤東領導的革命也是滿腔熱情。像很多知識分子一樣,她相信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實現男女平等,讓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發展經濟,控制通貨膨脹,解決知識分子的失業問題。因為這個黨的幹部都那麼廉潔奉公,朝氣蓬勃,跟腐敗、專制的國民黨真有天淵之別。

我小的時候,大人總愛說我們這一代最幸運,因為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到了我身上,情形卻有些不同。我的確生在新中國,但剛一歲,父母就把我帶去了瑞士。我也是長在紅旗下,卻不是革命的五星紅旗,而是紅底白十字的瑞士國旗。這也許是我日後顛顛倒倒,命運多舛的濫觴。

在瑞士我們住過伯爾尼和日內瓦,均為恬靜舒適之地。那時家裡有4口人:父親、母親、二姨和我。星期一到星期六我很少見到父母,他們都在中國領館忙於工作。一清早他們就匆匆離開,到了晚上,未完的工作、會議、宴請使他們一樣難以脫身。等他們到家,我早睡熟了。星期天,母親會睡到中午,而父親更要睡到下午兩點左右。那些年,只有親愛的老二姨從早到晚陪伴著我。

後來我才知道二姨並不是我家親戚,而是我的保姆。我出生前不久奶奶把她請了來。從我出生的第5天,也就是我從醫院回家的當日,母親就把我交給她了。此後日日夜夜,都是二姨給我餵奶、洗澡,把我抱在懷裡輕搖,我在她呢喃的曲調中入睡。我兒時的記憶充滿二姨的音容笑貌。母親生下我不到一個月即飛回瑞士繼續工作了。至於父親,等到他回國述職第一次見到我時,我已快滿一歲了。後來父親給我在北京過了周歲生日,就把我和二姨都帶去了瑞士。

甫至新家,父親便說:「現在新中國人人平等,今後咱們在一塊兒生活,就是一家人,讓我們的小瑞叫您二姨吧。」

就這樣,我學會了叫二姨。對我說來,二姨兩個字真比父母加起來還親。而二姨也把我當成她自己的女兒,5年、10年過去了,漸漸地我居然真的取代了她自己親生女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知道我的父母什麼時候才發覺我和二姨之間竟變得如此難捨難分;也不知道他們發覺後作何感想:他們獻身革命,多年來勤於職守,到頭來卻讓一位保姆贏得了他們唯一愛女的心。

當然也不能說我不愛父母;我愛他們。不過這種愛是理性的愛,跟我和二姨血脈相連、魂魄相依的關係完全不同。我和二姨之間有一種神秘的感應,假如一人在千里萬里之外橫遭不測,另一個人立刻會覺察一種不祥之兆,變得心神不定,惡夢纏身。這種預感難以言表,但在1978年果然應驗。而我母親1976年猝死,我卻並無預感,直到第二天父親拍電報來,才得知這一噩耗。

1957年,我回到北京上小學,才發現我對二姨的依戀不是個別現象。我就讀的西苑小學中有不少高幹子弟也都跟我差不多,他們對保姆、阿姨,對奶奶。姥姥的感情遠勝過父母。有時做父母的受不了,就把保姆趕出家門。也有些為了孩子把老太太留下。這些人後來不少得益匪淺:「文革」中父母受牽連的,孩子卻讓好心的保姆帶回家中當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撫養長大。

二姨對我的寵愛使她盲目,對我的一切缺點視而不見,總覺得天底下誰家的孩子,也比不上她的小瑞。我弟弟小煉當然也挺棒,但說來說去,最聰明最漂亮心腸最好的是我,永遠是我。我的一切所為,無一不使二姨容光煥發地為我驕傲。據她說,我記事特早。可這些早年的記憶都是一幕幕孤立的情景,懸浮在我的腦海中,像散落的島嶼,其間聯繫被忘泉之水淹沒,待我提及,便有二姨和父母為我補充並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涼水泉,最常在我眼前閃現的是我們在伯爾尼的公寓。晨光透過大扇的玻璃門窗長驅直入,我一睜眼就感到暖洋洋的溫馨。見我醒來,二姨臉上綻開溫和的微笑,眼角漾出層層細密的魚尾紋。我知道她一會兒就會去附近的法國麵包房買我愛吃的「小老鼠麵包」了。

她出門那短短几分鐘是我一天中最興奮的時刻,我想方設法找地方藏起來,藏在衣櫃里、陽台上或哪扇門後,等著二姨回家把我找出來。剩下的時間就沒有什麼好玩的了,我雖有整整一屋子的玩具:洋娃娃、布猴子、八音盒、小房子、大皮球、繞著房間跑的小火車……,但問題是沒人跟我一起玩。

有5年時間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倒是有鄰居,但我父母從不和他們來往。是外事紀律不允許,還是當地居民害怕赤化,不得而知,總之我童年幾乎沒有朋友。於是,孤獨的種子早早在我心裡生了根,日後那幼苗破土而出,長勢兇猛,任我怎樣奮力鋤砍仍枝繁葉茂,終成參天大樹。多少年,我曾為此煩惱、自責。直至不惑之年,方知此樹為我命中所有,不可去除。我不妨在此綠蔭下逍遙自得,修身養性,遠離塵世的去來紛爭,忘卻那錯綜複雜的人情恩怨。

其實撇開孤獨不論,我的童年不可謂不快樂。父母和二姨都愛我,我也愛他們,特別是二姨。那時二姨已年近半百,鬢邊有幾縷銀絲夾雜在滿頭黑髮之中。每天早晨我都在一邊瞧她梳頭、抹頭油,她的頭油帶著一股淡淡的甜香。抹完頭油她便開始盤頭,髮髻用卡子固定住,再套上一個細細的小網,看著真是又典雅,又古樸。二姨說,自打她出嫁,她就梳這樣的髮式,已經梳了快30年了。

二姨的穿著也很傳統。在我記憶中,似乎總是一襲棉布旗袍,有時銀灰色有時深藍色,因她親手剪裁,極其合體。在瑞士5年,她對歐洲的時裝無動於衷,唯一的洋服是件短裘皮大衣,這也還是我父母送給她的禮物。

像大多數舊式女子一樣,二姨沒上過一天學。她來我家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可是她卻有一肚子故事,講也講不完。有些故事是她聽戲劇聽來的,也有些是她奶奶、姥姥那一代傳下來的。我從二姨的這些故事中得知遠隔重洋的中國是我們祖輩居住的地方:那兒農民和他們的老牛親如一家;書生們要進京趕考,考中了狀元可以招駙馬;皇帝出行要用黃土鋪路;一般人家逢年過節都要祭拜祖宗;孝子賢孫有蒼天保佑,做了壞事要遭報應。

我百聽不厭的是老猴子精的故事,至今我仍記得真切,二姨怎樣繪聲繪色講這個故事:

「從前呀,大山裡住著一隻老猴子精,山下的村子裡住著娘兒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和她的媽媽。有一天,老猴子精在村裡見了這個小姑娘,看上了她。這老猴子精呼啦啦起了一陣狂風,一時間颳得到處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村裡人眼睛都睜不開,這會兒功夫,老猴子精捲起小姑娘,騰雲駕霧,回到大山它那又黑又深的猴窩。」

老猴子精想要小姑娘嫁給它,小姑娘不答應,說那可不成。老猴子精生氣了,他把小姑娘關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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