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櫻之幻

四月二十二日,德大寺兼光整天都覺得與平日有某種不同,心情一直亢奮不已。

有這樣的心情當然不能對妻子說,否則她會以為他的腦筋又有毛病,強迫和她去看精神科醫師。

但是對德大寺兼光而言,四月二十二日的異樣卻非常明顯,首先,住家四周的空氣不一樣,陽光的色澤也不同,樹木和蘆葦的綠色,甚至小河的流水聲也很特別,彷彿正向德大寺合唱低訴。

德大寺站在迴廊旁、坐在庭石上,或是待在西式日光浴室兼客廳的沙發上認真思索其理由,同時凝神繼續傾聽環繞周道的大自然拚命向自己低訴的聲音。

妻子來向自己攀談,但是她的聲音卻傳不進耳中。雖打算適當的回應兩句,不過看樣子卻和庭院里的楓樹相同,只能表現出無動於衷。

德大寺完全知道這種態度很危險,一旦陷入此種狀態,周遭人們會認定是瘋狂。但是不是的,對自己來說,一切皆有理由存在,他只是想靜靜傾聽溢滿四周的聲音罷了。

所以,德大寺極力裝出自然的態度,如往常一樣和妻子一起吃晚飯。等飯後帶狗走出玄關外時,春天的夕陽仍在西山頂上。

沿沼澤往下走,屈身躲開突出路上的樹枝,來到陡坡時,風中已能感受到花的香氣——甜蜜卻帶有死亡與瘋狂的氣息。

排開腳邊的蘆葦,德大寺的步履比平常緩慢。每走一步,夕陽就西沉一些,德大寺明白自己有如秒針般,每前進一步就愈接近其樁戲劇化的事態。

沿著左右曲折的山路,德大寺兼光來到平日的原野,左手邊是建在札沼線鐵軌舊跡上的國道,能夠一覽無遺群生的櫻樹林。

夕日西沉了,風開始轉冷。德大寺右手拉著系狗的皮帶,慢慢在石頭上坐下。

面對著無數的櫻花,忽然,他聽見靜謐、不可思議的音樂聲,似是西洋弦樂夾雜琴聲,以前未曾聽過的旋律。他面對櫻樹,凝視著其中特別高大的一株,每次,只要在這兒坐下,他總是凝視著這株櫻樹。

這株老櫻樹比其他樹都高大,而且,在其他櫻樹只有六、七分開花時,它已經完全盛開,幾乎連枝幹都看不到的繽紛,恰似淡桃紅色的雲籠罩夕暮的地面。

為何只有這一棵老樹會如此多花呢?為何它能壓倒其他樹呢?德大寺一直思索其理由,卻總是想不透。

起風了,微風讓櫻樹們低聲合唱,花香不絕。

「啊!」德大寺低呼出聲。

盛開的櫻花花瓣開始在風中飄落。多美麗的景象呀!彷彿突來的暴風雪,淡桃紅色的雲緩緩擴散——是花瓣的暴風雪!

但是,只有那棵盛開的老樹花瓣似雪飄落。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事?

花香不停襲向德大寺,但是他無法理解,為何甜美的香氣會讓自己想起死亡和絕望?

不過,他終於明白今天一整日異樣心情的理由了,那種特殊感覺就是「預感」!來往飛馳於國道上的車輛,大燈照亮在風中飄落飛舞的櫻花瓣,疾掠而過。德大寺坐在石頭上,無止盡地凝視這幕情景,三十年的時間亮起白色火花,在他腦海里逆行掠過。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的暴風雪裡,他一個人靜靜坐著,忽然,樹與樹相互擦撞、斷裂,然後是嘩啦的腳步聲,不久,狗開始吠叫,瘋狂般吠叫。

這時,右前方山後出現白色巨人的巨大身影,衝破上空的黑暗,圓圓的白色頭顱在高空中。白色巨人似以雙手排開樹叢,慢慢走向德大寺,每跨出闊步,樹木就裂開,響起倒地的聲音。

巨人來到櫻樹林上空。德大寺全身僵硬,屏息仰望上空。白色巨人邊走近,邊以發出紅色的兩顆眼眸俯視著德大寺。

德大寺發現巨人白色的軀體透明,心想:簡直就像白煙嘛!狗持續吠叫,瘋狂般不停吠叫。

巨人穿過櫻樹林,來到德大寺眼前,巨大的腳就在德大寺的鼻尖前。

有某種聲音發出,非常巨大的聲音,狂暴的破壞聲,在不間斷的爆炸聲中透著燃燒的火焰聲。草被排開,土和雪四濺,樹木倒塌,機關車出軌往前直衝。

白色巨人伸出大手想抓德大寺的身體。德大寺本能地閃躲,但是還是被抓往了,移動數公尺遠。

霎時,他耳畔響起劇烈爆炸聲,B45列車的第一節車廂擦掠而過沖向原野,剛剛他所坐的石頭飛向高空。

第一節車廂直線沖向繁花繽紛的老櫻樹。彷彿世界末日般的撞擊聲——車廂撞上老櫻樹,立刻,花瓣在空中飛散,樹榦劇烈搖完,車廂往後彈高,挾著滿天塵土掉落,但是沒有起火燃燒,只聽見狂亂的破壞聲。

狗和德大寺都平安無事。這簡直是奇蹟!是白色巨人救了他。

狗仍舊持續吠叫。

回過神來時,德大寺發現自己趴在草地上。他抬頭一看,白色巨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四周還有狂風呼吼般的隆隆聲撞擊餘韻。前方特別醒目的老櫻樹仍在劇烈搖晃,花瓣仍在繽紛散落。

德大寺緩緩走近。一輛大型拖車撞上櫻樹榦,白煙緩緩向上冒起。見到這幕情景,他已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怔立當場。

但是馬上聽到駕駛座傳來人的呻吟聲,以及玻璃碎片掉落的嘩啦聲。

軋,軋——國道上開始有車子停下來。

有人在叫:怎麼回事?不要緊嗎?然後是關閉車門、有人跑向這邊的腳步聲。德大寺也慢慢地走近拖車。

他來到駕駛座前。拖車前方是被撞倒的大櫻樹,巨大的樹根露出地面。

「啊!」德大寺大叫。

一陣轟隆巨響,老櫻樹開始傾倒了。德大寺逃開後,背後的老櫻樹倒地,塵土滿天飛舞,樹根朝向空中,根須處纏著如排球般大小不可思議的圓塊,高掛空中。塵埃開始落定,同觀人群聚集樹根四周,當然,德大寺也是其中之一。

最初,大家關心的焦點是從拖車駕駛座救出傷者,不久,其中一人發覺背後的異常了大叫:「喂,這不是骼骸頭嗎?」

眾人一齊回頭。

德大寺也望向對方所指的方向。是纏在櫻樹根、高掛空中的臟褐色球狀物!但是仔細一看,那的確是人類的頭蓋骨。

四月二十三日,吉敷在飯店房內起床,正在洗臉時,有人用力敲門。他急忙走過去,開門,發現門外是臉色倉惶的牛越。

「吉敷,在札沼線列車出軌的現場櫻樹下發現人的骨骸。」

「人的骨骸?札沼線列車出軌現場?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車出軌的現場啊!當時第一節車廂曾撞擊的老櫻樹底下出現人的骨骸。我方才打電話到警局,同事告訴我的。怎麼辦?要馬上過去看看嗎?」

「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夜。要過去看看嗎?」

「當然,我立刻準備。」吉敷回答。

「那麼我在樓下大廳等你。」牛越說。

「知道那棵老櫻樹下為何有人的骨骸之原因嗎?」在前往旭川車站途中的計程車內,吉敷問。

若是埋在櫻樹底下,應該不容易查明的,是被挖出來的嗎?

「三十二年前,出軌後的第一節車廂猛烈衝撞上的那棵櫻樹,又被偏離國道的長途拖車撞上,司機在打磕睡。結果,櫻樹倒了,人的骨骸纏在根須上倒向空中。這實在是可怕的偶然,而且,出軌當時的列車司機旁大寺兼光又正好在附近。」

「這簡直是偶然的重疊嘛!」吉敷說。

「會是死者在呼喚嗎?」牛越說。

「或許吧!」吉敷喃喃說著,表示同感。

牛越詫異地凝視吉敷。

「已經知道骨骸的性別、年齡、死亡多久等等嗎?」

「好像是相當多年了。性別是男性。」牛越回答,「吉敷,你認為這骨骸會是?」

吉敷沉默不語。

「會和目前你正在調查的事件有關聯嗎?」

短暫沉默後,吉敷回答:「雖然尚無法肯定,不過,我認為有關聯。」

「什麼樣的關聯?譬如,骨骸是誰?抑或……」

「可能是呂泰明吧!」吉敷說。

首先從旭川搭乘函館本線列車,來到深川後,轉搭留萌本線列車。本來是打算直接前往石狩沼田,但是,沒有直行列車可由旭川前往留萌本線的石狩沼田。

由深川轉搭十時二十四分開出的列車,才離開車站不久,車窗外已是一片悠閑景緻,彷彿已進入深山幽谷,腳邊蘆葦叢不絕。有小河流,也處處可見似是水芭蕉的白花,艷陽高照,洋溢著高原列車的情趣。

吉敷心想:真不愧是北海道,如果是東京一帶的新幹線之旅,絕對觀賞不到此種風情。搭乘時間雖僅僅二十分鐘,吉敷仍買了便當和茶,和牛越面對面邊賞景邊用餐。

「吉敷,假定昨夜出現的乃是呂泰明的骨骸,那麼出場人物就全到齊了。」牛越摺疊好吃完的便當盒,重新以繩帶綁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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