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後一瓶酒

糟糕的一天。里沃利街上靠近莫里斯酒店的一家咖啡館看起來不錯,我走進去,坐在過道上的桌子邊,下意識地瞥向對桌,正巧與一位年輕女士四目相接,那位女士馬上就認出了我,並露出驚訝的表情。是索菲婭·凱索勒斯夫人。一瞬間,彷彿打開了封鎖記憶的瓶子,往事如鬼怪般朝我撲來。我太震驚了,覺得血色正從臉上慢慢退去。

凱索勒斯夫人很快來到我身邊。

「德拉蒙德先生,你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不,沒事,來杯酒就行了。法國白蘭地,謝謝。」

她幫我點了酒,然後坐下來熱心地幫我脫掉外套。「哦,老天,這麼熱的天你還穿這麼多。」

放在其他時候,這一舉動或許十分貼心,但此時,我尷尬地意識到,在咖啡館其他客人看來,這一幕不過是善良的孫女在照顧她頭髮花白的可憐爺爺。

「夫人,我真的——」

她舉起一根手指用力壓住我的嘴唇。「在你享用完白蘭地、恢複過來之前請別再說話。半個字都別說。」

我聽話地照辦了。本來嘛,風水輪流轉。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六個月前,那場噩夢發生時她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是那個給她力量的人。與我重逢,殘酷的往事一定也同樣給予她沉重的一擊。我該為她能挺過來表示讚歎。

我的白蘭地來了,出於強迫症——可以這麼說——我下意識地拿起杯子,透過陽光觀察酒的顏色。凱索勒斯夫人的嘴唇彎成一個淡淡的微笑。

「親愛的德拉蒙德先生,」她喃喃道,「您真是永遠的鑒賞家。」

說得沒錯,我確實是鑒賞家。同時,這句話將我帶回到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巴黎晴天,一切的起點……

那天,一個名叫馬克斯·德·馬雷查爾的男人來到我的公司位於巴里街上的辦公室找我,布魯萊特與德拉蒙德紅酒公司。我模糊地記得,德·馬雷查爾是一份頗有名氣的小眾雜誌的總編,叫《地下室》,一本專業的紅酒鑒賞諮詢類刊物。這不是那種商業性出版物,而是類似主題為「要納稅的地下室」的地下刊物,供一小部分有品位的業餘紅酒愛好者閱讀。雜誌上的大部分觀點我都認同,於是很開心見一見總編。

然而,剛見面我就馬上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男人。他四十五歲左右,衣冠楚楚,神氣活現,典型的退位領袖型人物。他喜怒無常的性格幾乎把我逼至臨界點。我試圖表現得寵辱不驚、面無表情。這種情緒像被水柱頂起的乒乓球般忽上忽下、起伏不定的人,會讓我非常不舒服。

據他解釋,這次來訪的目的是採訪我,為那本雜誌的一個系列文章作準備。他準備詢問多位紅酒專家,在他們品嘗過的酒中,葡萄的最佳產地和產期是什麼。如果最終發現,英雄所見略同,那就可以記錄下來。如果——

「如果,」我打斷他,「眾人對『最佳』的意見未達成統一,那你問一百位專家,就會得到一百個不同意見。」

「剛開始看起來確實是這樣,不過做到現在,我已經發現了一處小統一,有兩個年份的地位無可撼動。」

「哪兩個?」

「都在勃艮第。一個是勃艮第一九三二,另一個是羅曼尼·康帝一九三四。顯然,這兩個年份無可爭辯地並列最尊貴紅酒排行榜榜首。」

「無可爭辯。」

「您心目中『不看就知是好酒』的選擇也在它們之中嗎?」

「我不想做這種選擇,德·馬雷查爾先生。對這個級別的紅酒來說,互相比較不僅令人生厭,而且根本比不出結果。」

「那麼,您不相信任何通過這種比較方式評出的最佳葡萄產期嘍?」

「不,至少還有一瓶是公認的好酒。我從未嘗過,外界關於它的溢美之詞不絕於耳。這瓶酒的產地是勃艮第,毋庸置疑,那個莊園再也做不出這麼好的酒了。一個非常小的莊園。你知道我在說哪個年份了吧?」

「我想我知道。」德·馬雷查爾的雙眼因興奮而發亮,「久負盛名的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我說對了嗎?」

「沒錯。」

他無奈地聳了聳肩。「但知道它好又如何,沒人嘗過它的味道。我希望這個系列品鑒的都是還存在的名酒。至今為止,我採訪的鑒賞家都知道這瓶傳說中的聖—歐恩,但沒一個人見過。像這樣的傳奇美酒——很可能是迄今為止最好的——卻只存在於傳說中,真是可悲。哪怕只有一瓶存留於世——」

「你怎麼知道沒有?」我問。

「我怎麼知道?」德·馬雷查爾沖我遺憾地笑了笑,「因為,我親愛的德拉蒙德,不可能有。前不久我親自去了一趟聖—歐恩酒庄,那裡的釀酒記錄顯示,一九二九年總共只生產了四百八十箱。想想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全世界這麼多鑒賞家如饑似渴地尋找它,而總共只有四百八十箱。我敢向你保證,最後一瓶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存在了。」

我本不想說出來的,但他那不可一世的笑臉使我沒能控制住。

「恐怕你的計算有些出入,我親愛的德·馬雷查爾。」用言語給他一擊之後,看他傻眼的感覺真不錯,「其實,此時此刻,就有一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躺在我公司的地下酒窖里。」

這件事帶給他的震驚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他張大嘴巴看著我,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驚訝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接著臉色漸暗,泛起懷疑的神色。

「你在開玩笑,」他說,「絕對的。你剛剛才跟我說從未嘗過,現在又說——」

「我不過是在陳述事實。去年我的搭檔死後,我在他的私人收藏里發現的。」

「而你沒有打開它?」

「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那瓶酒年代過於久遠,萬一打開後發現已經壞了,將給我帶來無以復加的痛苦。」

「哦,不!」德·馬雷查爾拍了一下額頭,「你是個美國人,先生,這才是問題所在。只有繼承了清教徒從克己自虐中尋求變態快感的美國人才會這麼說話。而世間僅存的最後一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竟留於這種人之手!這不行,這絕對不行。德拉蒙德先生,我們必須聊聊價格了,你打算為這瓶聖—歐恩開多少價?」

「無價。它是非賣品。」

「必須賣!」德·馬雷查爾暴躁地叫道,然後花了點力氣控制住了情緒,「聽著,實話實說,我並不富有。為那瓶酒我頂多能出一千法郎——最多兩千,真不敢相信我敢開這個價。但我有個熟人,不管你開多少價他都能滿足。基羅斯·凱索勒斯先生,或許你認識他?」

作為整個歐洲大陸最富有的人,很多富商都對他脫帽致敬,因此你很難不知道基羅斯·凱索勒斯這個人,儘管他竭盡全力想過隱居生活。

「當然。」我回答。

「那你知道他私下裡的第一大愛好是什麼嗎?」

「我真的不知道,就報紙報道,他似乎是個無比神秘的男人。」

「記者在撰寫與他這麼富有的人有關的報道時,在描述其私生活方面總會謹慎挑選用詞。這倒不是說他們這些人緋聞纏身。事實上,基羅斯·凱索勒斯先生是一位卓越的紅酒鑒賞家。」德·馬雷查爾沖我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正因如此,他才在我的建議下創立並發行《地下室》雜誌。」

「並任命你為總編。」

「沒錯。」德·馬雷查爾語氣冷靜,「當然,為此我很感激他,作為回報,我為他提供可靠的紅酒諮詢。實不相瞞,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鬱鬱寡歡,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卻也不知如何欣賞文學、音樂或藝術,空虛的生活使他打不起精神。終於,這空虛在我指出他必須更好地挖掘自己對好酒的卓群品味的那一天填補上了。從那天起,不斷發現更有價值的年份酒,對他而言如同一場奇異之旅。現在,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已經是一位痴迷的紅酒鑒賞家了。不用你說,他就能認出哪瓶是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就像從眾多畫作中辨認出哪幅是《蒙娜麗莎》一樣簡單。看到商機了嗎?他很會討價還價,但為了那瓶酒,他願意出兩千法郎,我敢保證。」

我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話,德·馬雷查爾先生,那瓶酒我不賣,因此沒有價格可言。」

「但我堅持要你開個價。」

太過分了。

「好吧。」我說道,「價碼是十萬法郎,並且沒有任何擔保酒沒壞。十萬法郎整。」

「哦,」德·馬雷查爾突然暴跳如雷,「看來你真的不打算出售那瓶酒!真是占著茅坑不拉屎——」

突然,他僵住了,五官扭曲,緊握的雙拳痙攣般地敲打著前胸。一秒前他的臉還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此時卻白得嚇人,沒有一絲血色。他重重地跌進了椅子里。

「我的心臟,」他一邊痛苦地喘息著,一邊解釋,「沒關係,我帶了葯——」

我敢肯定他的舌頭下面藏著硝酸甘油,我曾親眼目睹我的搭檔布魯萊特犯過一次病,也像這樣痛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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