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策希爾·科恩的罪行

經歷過一陣迷茫後,諾亞·弗里曼終於清醒了。眼前的景物讓他不辨東西:混亂的交通,渾濁的台伯河 ,《甜蜜的生活》 里的威尼託大街,好萊塢電影里常出現的特萊維噴泉 ,《托斯卡》 里的聖天使堡。這裡是羅馬。

「羅馬?」來之前爸爸驚訝地問,「為什麼去羅馬?異國他鄉,那麼遠的地方。」

的確。不過對弗里曼老爹來說,離紐約一小時車程的羅克蘭縣是個遙遠的地方,他把每年夏天去那裡過兩個星期算做一次冒險。不過事實上,聽到兒子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旅行,老爹並沒有太吃驚。畢竟這個兒子原本要當醫生——最起碼也是老師——結果卻成了警察。

「家裡出了個警察,」老爹會時不時地念叨幾句,「家裡有個帶著槍的警察,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而他是我的親生兒子。要是你媽媽知道會怎麼說,她還能安息嗎?」

不過有一點諾亞不得不承認,這老傢伙有件事說對了,羅馬確實很遠,這種遙遠不僅表現在與紐約之間的距離,還包括現實與想像的差距。學生時代的諾亞·弗里曼,曾一度沉浸在與斯巴達克斯、愷撒和尼祿有關的文學作品中,眼前的羅馬卻與當時在頭腦中幻想的那個令人血脈賁張的城市相去甚遠。比如這家藏在小巷深處,緊挨著亞倫露拉賓館,名為艾爾菲拉的家庭小旅館,就激不起人的一絲熱情。傳說偶然造訪羅馬的美國遊客都會遇到一些倒霉事,對諾亞來說,這件倒霉事就是在菲烏米奇諾機場搭上艾爾菲拉夫人的妹夫的計程車。

在艾爾菲拉家庭旅館,諾亞不得不時刻保持清醒。這裡確實價格低廉,但食物乏味,服務不夠熱情,水管喜怒無常。還有其他房客們:這才三月初,住在義大利鄉村的老人似乎約好了似的,全都帶著悲傷的眼神來羅馬看望生命垂危的好朋友。除了女主人艾爾菲拉夫人和那個坐在前台的姑娘,這裡幾乎沒人會說英語,因此諾亞與其他房客之間的交流就僅限於點頭和聳肩,理解方面沒問題,就是無法排解孤單。

值得一提的是那個坐在前台的姑娘。她高挑、優雅,是諾亞在羅馬遇到的所有女人中真正稱得上漂亮的幾位之一。大部分羅馬女人都讓人幻滅,看過才知道和義大利電影里的完全不同。她從清早到深夜一直坐在那張桌子後面,沉浸在只屬於自己的悲傷世界中。她謙恭有禮,卻冷漠矜持,拒人於千里之外。

諾亞會被她吸引似乎是必然的。她說英語幾乎沒有口音,那純正的英式英語甚至讓他懷疑她原本就是個生活在羅馬海岸的英國人。還有繞在她脖子上的那條好看的大衛盾金項鏈,大衛王之星,明白無誤地表明她是猶太教徒。剛看到這個小巧、熟悉的飾物時諾亞嚇了一跳,不過接下來就大膽地邁出了友好的第一步。

「我也是猶太教徒,」他微笑著問,「不知道——」但說到一半就被她禮貌卻冷冰冰地打斷了。「羅馬猶太會堂博物館那邊有個猶太教會堂,往南走幾個街區就到了。羅馬的地標性建築之一,非常有意思,真的。」——這幾句話足夠把他支走了。

有過這次談話後,諾亞只好遺憾地放棄和她交朋友的念頭,像完成任務一般開始孤單的觀光之旅。羅馬旅行手冊在手,口袋裡裝著《日常義大利語》,他試圖讓自己為路上的美景興奮起來,結果卻令人失望。部分原因可以怪在天氣上——濕漉漉、灰濛濛的三月,頭頂的雲層彷彿永遠無法消散。至於另一部分原因,他很清楚,是因為孤獨——這讓他無比嫉妒隨處可見的旅行團,儘管被多事的導遊看管著,卻至少能和同伴愉快地聊天。

不過最重要的是——這一點他必須強迫自己牢記——他不是遊客,而是逃來這裡的。他想逃離警探諾亞·弗里曼的追捕,然而不幸的是,他一直如影隨形,並且會繼續這樣下去。站在一群肚子滾圓、傲慢自滿的退休商人之間,傻乎乎地仰望聖彼得大教堂的圓形屋頂,只讓他明白一件事:諾亞·弗里曼不應該這樣。

可能是艾爾菲拉夫人——她肥嘟嘟的臉上藏著一雙彷彿能看穿人心的明亮眼睛——察覺到了他的心事,決定靠母性光輝為他做些什麼。也可能是在得知他的職業後單純的好奇。不管原因是什麼,諾亞還是十分感激今早正吃著每天毫無變化的早餐時——硬邦邦的麵包卷、冰涼的咖啡,以及無味的橘子醬——她走過來坐到他的桌邊,解釋說她只在電影里見過美國偵探,現實生活中還是第一次碰到。真有趣啊。美國的生活和電影里演的一樣嗎?到處都是槍擊、毆打和危險?他中過槍嗎?或許受過傷?這是怎樣的生活啊!光想想就讓她全身冰涼了。

艾爾菲拉臃腫的身材、邋遢的裙子和破破爛爛的拖鞋看起來都不怎麼吸引人;但她至少是個聊天對象。於是他們早餐時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解決美國的生活問題。離開餐桌前,諾亞向她打聽坐在前台的姑娘。她是義大利人嗎?聽她說英語感覺不像。

「羅珊娜?」艾爾菲拉說,「哦,當然,她是義大利人。不過在她很小的時候——你知道,就是德軍還在這裡的時候——被送去了英國,在那兒住了好多年。是義大利人,不過是猶太人。猶太人,可憐的小東西。」

女主人語氣中的同情成分讓人難受。「我也是。」諾亞說道。

「嗯,她跟我說了。」艾爾菲拉補充道,他發現她語氣中的同情並不止針對猶太女人。另外,得知那個難以接近的漂亮女孩羅珊娜至少開始注意他時,他感到很溫暖。

「她為什麼那麼悲傷?」他問,「戰爭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

「確實,有段日子了。不過她的族人仍不肯原諒她父親在德軍佔領時所做的事。當時這裡有反抗軍,你知道吧,那些游擊隊員。她父親把他們出賣給了德軍,反正人們都是這麼說的。現在人們轉而痛恨她和她哥哥,因為他們是叛徒的孩子。」

「反正人們都是這麼說的,這是什麼意思?沒有冤枉她父親嗎?」

「她的確說他們冤枉父親了。不過可以理解,對她而言,父親就像聖人。勇敢,令她自豪,確實如此,但面對德軍,再勇敢的男人也會有退縮的時候。哦,瞧瞧我在說誰呢!他可是在我生大兒子時救過我們母子一命的醫生啊。正因如此,當他女兒需要一份工作時,我決定藉此機會還債。而且這麼做很值得。她很誠實,工作賣力,還會外語,我發了一點兒善心就換來這麼多。」

「那她哥哥呢?也在這附近嗎?」

「你天天都能看見他,就是喬治。你認識喬治吧?」

「那個清潔工?」

「他會打掃、會搬運,還會隨時把自己灌醉,這就是喬治。說實話,他一點兒用都沒有,可我能怎麼辦?看在那姑娘的面子上,我也竭盡所能地幫助他。看到發善心引來的麻煩了吧?我想償還人情債,結果惹得一身臟,甩都甩不掉。真正需要他時,他總是不知在哪裡爛醉如泥。而且他脾氣暴躁,這一點和他父親一樣,不過至少醫術高明。至於那個姑娘,她就是個天使,不過太悲傷了。還有寂寞,你知道,寂寞會殺死人的。」女主人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豐滿的胸部頂著桌沿,說道,「或許,你可以試著和她聊聊天——」

「我試過了。」諾亞說,「不過她似乎不大感興趣。」

「因為你是個異鄉人。不過我看到你經過時她盯著你看,如果你把我們當朋友,今晚我們三個共進晚餐——」

女主人艾爾菲拉是個想做什麼就一定有辦法做到的人。那一晚,我們三個真的共進晚餐了,只不過氣氛緊張尷尬,席間談話僅限於諾亞回答女主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羅珊娜安靜地坐在一邊,與他拉開一定的距離。

該上水果和乳酪時,女主人突然起身,微笑著離開了,意圖再明顯不過。諾亞有些不滿地對姑娘說:「對不起,我希望你知道,這場小聚會不是我提議的,而是夫人的主意。」

「我知道。」

「那你幹嗎對我這麼冷淡?」

羅珊娜的嘴因為驚詫而微微張開。「冷淡?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這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你父親?」從她的反應諾亞知道他說對了,於是他說,「我聽說了。」

「聽說什麼了?」

「一部分,我想你可以告訴我全部。還是說,你更享受那件事如鯁在喉的感覺?你喜歡哪一種?」

「你對『享受』一詞的見解真是獨到。如果你想聽那個故事,去猶太教會堂,猶太人區或者卡塔利納。在那裡,你馬上就能聽到故事的詳情,每個人都知道。」

「我可能會去,但在這之前,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場嗎?你來晚了,弗里曼先生,對埃策希爾·科恩一案的審判早在沒有警察、沒有陪審團的情況下蓋棺論定了。」

「什麼罪名?」

「說他出賣了抵抗軍首領。純屬一派胡言。但游擊隊員還是射殺了他,然後曝屍荒野,還在他身上刻下『叛徒』二字。沒錯,弗里曼先生,一直對孩子們灌輸信用是人類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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