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派對

「他醒過來了。」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

他在下降。雙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亂抓,身體翻滾著,一會兒頭上腳下,一會兒頭下腳上。但凡知道接下來迎接他的是什麼,撞擊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他的恐懼都能得到些微緩解。此時的他只能帶著恐懼投入深淵,隨著身體無望地繼續墜落,意識已悄悄遠離他的大腦。

「太好了。」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說話的人好像站在深淵底部,聲音十分冷靜,還帶著興奮,「太好了。」

他睜開眼睛,突然的強光照得他眼睛疼。他迷茫地斜著眼,掃過圍在床邊的身影,每張臉都低頭看著他。他平躺著,從背部傳來的安穩感判斷,這應該是他所熟悉的那張沙發。迷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眼前是位於奈阿克的冰冷房子,熟悉的起居室,牆上掛著熟悉的郁特里羅 ,頭頂閃爍著熟悉的枝形吊燈。一切照舊,他苦澀地想,連圍著他的臉都沒變。

那邊是漢娜,噙滿淚水的雙眼閃著光——她的眼淚說來就來,就跟安了開關似的——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力量大得都把他的手指握麻了。漢娜的母性本能過於旺盛,可偏偏只能奉獻在丈夫身上……那邊抽雪茄的是亞伯·羅特——都這時候了,他還在抽破雪茄!——他一臉擔心地望著他。亞伯五年前賺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正操心他的投資項目……然後是本·塞耶和哈麗埃特,無可救藥的鄉巴佬……還有傑克·豪爾……湯米·麥高恩……全是老面孔,煩人的老面孔。

但還有一位陌生人。一個矮小卻結實的男人,和顏悅色,興緻勃勃,光禿禿的腦袋閃閃發光,頭頂只剩最外圈有一層剪得很短的灰發。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皮,沖邁爾斯點了點頭。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

「我不知道。」邁爾斯答道。他掙脫漢娜的手,掙扎著讓自己坐起來。動作進行到一半,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彷彿肋骨間插入了一根燒得火紅的針,身子霎時定住了。他聽到漢娜倒吸了一口氣,接著那個陌生人伸出粗笨的手指,探向疼痛的根源,痛感如流水般消失了。

「看到沒?」男人說道,「這沒什麼,什麼事兒都沒有。」

邁爾斯轉過雙腿,在沙發上坐正。他做了個深呼吸,接著又做了一個。「我還以為是心臟的毛病,」他說,「那種感覺——」

「不不,」男人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過你要相信我,我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就是沒什麼好擔心的。」接著,他說,「我是馬斯醫生,維克多·馬斯。」好像這就能解釋一切似的。

「親愛的,這真是奇蹟。」漢娜氣喘吁吁地說道,「馬斯醫生在外面發現了你,然後把你送了回來。他真是個天使。要不是有他——」

邁爾斯看著她,接著又看了看圍在四周,一臉擔憂地望著他的眾人。「哦,」他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了?心臟病發作?中風?我失憶了?哦,天哪,我又不是個孩子,你們別跟我打啞謎了。」

亞伯·羅特咂了咂嘴,原本叼在左邊嘴角的雪茄滾到了右邊嘴角。「這不能怪他,你說呢,醫生?畢竟這傢伙暈過去了十五分鐘,他想知道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兒。也許你應該給他做幾項健康檢查,量量血壓之類的,那樣我們都會放心一些。」

邁爾斯喜歡這個建議,更喜歡接下來準備對亞伯·羅特說的一番話。「也許的確該那麼做,亞伯。」他說,「說不定我們的演出票六周前就賣光了,每晚都能續約;也許我堅持每周表演八場甩鐵鏟,我們就能得到一座小金礦。」

亞伯漲紅了臉。「哦,好了,邁爾斯,」他說,「聽聽你說的話——」

「怎麼了?」邁爾斯說,「我說的話怎麼了?」

本·塞耶一臉嚴肅,慢慢地搖了搖頭,又慢吞吞地說道:「邁爾斯,如果你能稍微放下肩上的擔子,如果你能試著理解——」

「好了!」馬斯醫生嚴厲地打斷本,「先生們,拜託!」他皺著眉看向他們,「有件事我必須說清楚。實際上我並不是專業醫師,只不過對此感興趣,業餘時間便多研究了一些。我可以按你們建議的那樣,對歐文先生做一些檢查,但我不想那麼做。這也是為歐文先生好,我認為他不需要我或任何人為他做檢查。在這點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邁爾斯說:「馬斯醫生,我敢肯定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他站了起來,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膝蓋,在場眾人都緊張兮兮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醫生,請把這兒當成自己家。那邊應該有自助餐,我不敢擔保食物一定合您口味,但至少飲品非常非常不錯。」

醫生露齒一笑,看起來像個淘氣的胖小夥子。「真是讓人愉悅的建議。」他說完便徑直朝自助餐走去。亞伯馬上跟了過去,邁爾斯注意到,還沒等醫生走到自助餐區,危險的雪茄已經湊到了他的耳邊。亞伯每周花三小時去花園大街接受心理諮詢治療,基本上,所有時間都是他在向那位處世圓滑、富得流油的諮詢師傾訴自己假象出來的一身病。邁爾斯竟有些同情眼下的馬斯醫生,他還不知道接下來會有多難熬。

圍著沙發的人也隨之漸漸分散至房間各處,最終只剩下漢娜一人。她驚慌失措地攥著他的胳膊。

「你確定沒事兒嗎?」她問道,「有什麼不舒服的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說。」

確實有點兒不舒服。每當她這麼抓著他,儘力靠近他,都會讓他有種深陷蛛網,而且網在一點點收緊的感覺,他不得不奮力抵抗。

一開始情況可不是這樣的,她曾經那麼美麗,讓他誤以為她會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一起醒來,一起吃飯,一起閑聊——他本以為,在無盡的婚姻生活中,一切煩心事都可以因為有了可心的妻子而變得好過。然而,只過了一年,他就看夠了這個可心人,感情隨之變淡,枯燥的生活幾乎將他壓垮。

他剛剛暈過去了十五分鐘。他想知道那段時間裡自己有沒有囈語些什麼,比如任何和莉麗有關的事。他倒不在乎說出來;事實上,說出來更有助於讓漢娜為接下來的事做好準備。接下來一定會有事情發生的,他能看到生活崩潰的場景,的確不怎麼令人開心。

他聳了聳肩,甩開了漢娜的手。「沒什麼不舒服的。」他說,然後又無法控制地補上一句,「除了你每周都要開一次家庭派對這事兒。我更想清靜清凈,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漢娜難以置信地問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太有關係了。自從你有了那麼個該死的念頭:想成為最優秀的女主人,想和所有人交朋友。」

「他們可是你的朋友。」她說。

「現在你該知道了,他們不是我的朋友。我以為已經用一百種不同的方式表達過這個意思了,我討厭他們,每個都討厭,加起來更討厭。他們不是任何人的朋友。為什麼我有義務每周招待一次他們?供他們吃喝,還要提供娛樂,我為什麼不趕走他們?」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漢娜說,她看起來隨時都會哭出來,「我知道你把家安在這兒,就是為了遠離所有人,可是你——」

網又在縮緊了。「好了,」他說,「好了!」

不管怎樣,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等他和她攤牌了以後,她甚至可以每天晚上都舉行家庭派對,只要她願意。還可以把這破房子一把火燒了,只要她高興。從此,她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已經過夠了這種平日里當一個住在郊外的鄉紳,每個周日變身成男主人的日子,他不想剩下的人生都這麼過。有一次,莉麗提到說,中央公園裡的樹比什麼都好看。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不久後他就會整理行李離開這裡,因此眼下沒必要為任何事爭論不休。

他橫衝直撞地往自助餐區走,走過鮑勃和利茲·格雷格里身邊,那兩個人正痴痴地望著對方,好像一周六天都邊聽廣播邊凝視還不夠似的;走過本·塞耶,他正向傑克·豪爾抱怨新劇本在結尾處遇到的麻煩;走過亞伯,他正跟馬斯醫生說著什麼和心理因素有關的話題。醫生一手拿著高腳杯,一手拿著三明治。「有意思。」他說,「真有意思。」

邁爾斯真想把耳朵關上,隔絕所有人的聲音。於是他灌下一小杯波本。喝完以後,他厭惡地看著杯子,這酒沒有顏色,看起來像白開水似的,喝起來也像。很顯然,某個輪班的清潔工發現了酒櫃的鑰匙,在差不多喝光了整瓶酒後,用廚房的自來水幹了好事。該死的傻瓜。如果你真想偷偷喝點兒酒,喝就喝吧,別像這樣把剩下的酒也毀了……

亞伯過來捅了捅他的肋骨。「我正跟醫生說呢,」他說,「等他哪天有空,我請他來看《埋伏》,我會跟戲院說,給他留個座位。我跟他說,沒看過邁爾斯·歐文在《埋伏》中的表演,就等於沒看過戲。你覺得怎麼樣,邁爾斯?」

邁爾斯正拿起另一瓶酒。他已檢查過了,這瓶的瓶塞完好無損。他看著亞伯,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事實上,」他說,「我不知道我『覺得怎麼樣』,亞伯。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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