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

大袖遮天

平家那本族譜顯示,曾爺爺那一輩一共有三兄弟,名曰:伯光、仲明、叔亮,曾爺爺排行第二,長兄早已去世,而三弟叔亮卻是家族裡的異類。關於這個異類的種種傳說在平家的老一輩中流傳著各種版本,每種版本都相差很遠,平陽常常感到困惑——如果一個人的歷史在本家族內部都如此不確定,那麼那些流傳青史的人物的故事,又有幾分可信度呢?

有幾點可以確定:平叔亮的確是在1940年離家出走,而他的出走也的確是與一個女人有關——雖然關於平叔亮的故事眾說紛紜,但是在每個版本中,這兩點都是一致的。這讓平陽對這個從未謀面的曾叔公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拋開那些傳說不提,僅僅是一個大家族的少爺,居然在15歲那年便毅然離家出走,這就足夠許多年輕人為之嚮往了,尤其當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女人時,故事中又增添了不少浪漫的成分。在長輩們的支離破碎的故事裡,平叔亮的形象永遠是不固定的,每個人心中就有一個不同的平叔亮,對於平陽來說,平叔亮只是故事裡的人物,雖然他和自己一脈相連,但是卻從來不曾在現實中碰面。當那些講述這些故事的老人們一個一個離開,平叔亮的故事也就一個一個消失了。

平家的人一直保持著一個習慣,每年逢年過節總是往平叔亮70多年前留下的那個地址寄去一封家書,以示關懷——70年人海沉浮,世事變幻無常,那地址也不知是否早已廢棄,那麼多家書都石沉大海,沒有迴音。

作為平家最後一個見過平叔亮的人,平陽的爺爺在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時,強行命令家人將何家的照片寄給了平叔亮,據說這樣做是因為爺爺的父親,也就是平仲明老先生,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找回三弟,他一生都在嘗試與三弟取得聯繫,未果;平伯光死後,這個任務便由平陽的爺爺繼承。爺爺預感到自己行將辭世時,考慮到三叔並未曾見過自己的後一輩,怕將來不好相認,這才將照片寄了出去。平陽的父親對此持有異議,他認為,將近百年過去了,平叔亮多半早已不在人世,要聯繫上他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任務。但是這個意見被爺爺否決了,所以即使爺爺死了,作為遺訓,平家依舊堅持給平叔亮寄信。

就在爺爺死後不久,平家收到了平叔亮的回信,信中反覆闡述了自己的思鄉之情,末了提到了那張照片。平叔亮在照片中發現平陽竟然與自己年輕時候十分相像,大喜之下,懇切要求平陽過去陪伴他一段時日。從平家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照片來看,平陽的確長得很象平叔亮,多年中斷的聯繫終於重新建立起來,平家萬分欣喜,在驚異平叔亮壽命之長之後,未及多想,平陽便帶著大包小包平叔亮愛吃的家鄉食物上了火車,前往拜見從未謀面的曾叔公。

半天的火車,四個小時的汽車,十多公里的山路,出現在平陽面前的,竟然是如此荒涼的一個小山村,實在讓他沒有想到。日已西斜,站在村口的小山崗上朝前方望去,幾丘長滿野草的田地間夾雜著一些平房,一條小徑依山逶迤前行,山壁上茂密的柴草將原本就不寬的小路壓擠得越發狹窄,平陽從山路穿過,裸露的胳膊上被柴草划出許多紅色的傷痕。

走了約有一里地,始終沒有遇見一個人,連人聲也不曾聞得。平陽心下躊躇起來,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正這麼想著,忽然見到前方一棟大房子從山間露出來,房子前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著。

平陽站住了。

那人背陽而立,夕陽在他腳下拖出好長一道影子,平陽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感覺他似乎在望著自己。看那人身形,年紀已經相當老邁,一手拄著一根拐棍,整個身體的重量似乎都依靠在那拐棍上,身子朝右邊微微傾斜著,一動也不動,彷彿早已站立了千百年似的。

平陽心中掠過一絲怪異的感覺。

但無論如何,這總歸是他在這村裡遇到的第一個人,他只停頓了一小會,便立即邁開大步走過去,正要開口問路,那老人已經先開了口:「是——平——陽——嗎?」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古怪的緩慢感覺,彷彿一條鈍刀從耳邊閃過,平陽心頭沒來由地緊了一緊。他聳了聳眉頭,點點頭,仔細地看了看那老人——老人滿面皺紋,頭髮稀疏,看不出年輕時的模樣——平陽從來沒想到一個人能夠老到這種程度而不死,他全身幾乎沒有光滑的肌膚,觸目所及全是皺紋,皺紋的溝壑少說也有一厘米深,重重疊疊鬆弛的皮膚堆積在身上,毫無光澤,彷彿一張揉皺了的紙,一點火就會燃燒起來。全身上下唯一閃光的是那雙眼睛,眼皮早已耷拉下來,堆積在眼睛上方,使得眼睛只剩一道很小的縫隙,約略看見兩粒棕色的瞳仁,那瞳仁在斜陽下間或一閃,放出一種尖銳的光芒,讓平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肌肉。

「曾叔公?」平陽試探著喊了一聲。

「嗯。」老人點點頭,轉身帶路,「天——快——黑——了,進——屋——吧。」語調依舊緩慢拖沓,帶著一絲飄忽的餘音,如果不是因為這人是自己的曾叔公,平陽真會認為自己見鬼了。

平陽乍見這傳說中的曾叔公,心情有幾分激動,連忙上前攙扶,不料手才伸到平叔亮胳膊下,老人慢慢地甩開他,一雙萎縮的眼睛驟然睜大,嚴厲地看著他:「不——用,我——還——沒——老——朽——到——這——個——地——步。」說完甩手便朝前走,將平陽晾在了身後。平陽愣了愣,忙快步跟了上去。

平叔亮走路極其緩慢,平陽走得五步,他一步才算勉強走完,平陽只得耐著性子等他一步一步朝屋內走去,短短几十米的路,兩人竟走了十多分鐘,平陽性子原本不急,卻也忍不住急出了一身汗來,看看天,日頭又偏西了幾分,眼看就快要沉到山下了。

終於艱難地挪進了屋內,平叔亮固然是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好一會,平陽勉強如此緩慢行走,倒也並不輕鬆,自己選了張椅子坐下撩起衣襟扇風。扇了幾下,這才發現屋內沒有安裝空調,雖然是黃昏,天氣依舊很熱,空氣溫度高得令人窒息。平陽只得退而求其次尋找風扇。

卻連風扇也沒有。

平陽全身汗水如洗,在屋內走來走去,沒有發現風扇的蹤影。此時天色已經昏黑,室內視物有些模糊了,他估摸著風扇一定是在哪個角落裡,本想叫曾叔公去拿來,但一看他那老邁形狀,話又說不出口,只得自己開燈來尋找。

在牆上摸了一陣,始終沒找到電燈的開關,朝頭頂一望,也沒見到頂燈,只在中央的桌上看見一盞檯燈。他趕忙走過去,在檯燈上尋找按鈕,亂摸了一把,始終沒有摸到,倒是鼻子中聞到一股煤油味,手在那燈上摸過,燈罩竟然是紙糊的,這讓他哭笑不得——原來這盞燈並不是什麼檯燈,而是一盞煤油燈,燈罩籠著中間的燈芯,罩上畫著一圈美人圖案。這種古色古香的燈雖然沒多大的實用價值,卻因為近幾年復古風潮的興起,被許多人放在家中做擺設,只是如曾叔公這樣真正往燈里注入煤油,倒是稀罕得很。一陣風從敞開的門外卷地而來,帶來一股涼意,平陽愜意地敞開衣襟,將渾身的汗水先吹乾了。天上飛過幾團濃雲,將殘餘的幾縷天光也遮住了,天色迅速黑下來,真正的夜晚到了。平陽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別人家裡,這樣東摸西摸似乎很不禮貌,而曾叔公居然也一直不曾開口,倒也真沉得住氣。想到這裡,他連忙轉身對著平叔亮坐的椅子道:「曾叔公……」話沒說完便頓住了——雖然天色烏黑,但是在屋內這麼久,他也逐漸適應了這種黑暗,雖然看不清細節,但是還是可以看出,平叔亮的椅子上已經空無一人。他撓了撓頭,在客廳內掃視一圈,並沒有發現平叔亮的身影。

「曾叔公?」他提高聲音大喊起來。

沒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聲音隱隱帶著迴音——此時他才注意到這房子高大空闊,一個廳有尋常的三四個廳那麼大,高度也不尋常,看來總該有三米多高,一應傢具都隱沒在黑暗中,彷彿黑海中的團團暗礁,瞧不清楚形狀。平陽剛進屋時只顧著尋找電扇電燈,竟然回想不起屋內是什麼擺設,只依稀有個古色古香的印象。

「吱——」一股大風吹來,將大木門吹得吱呀作響,毫無來由的,平陽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背門而立,此時驀然一個轉身朝向門外,緊緊盯著黑沉沉的夜色,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此時,平陽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唉——」

似乎是一個女人在長長的嘆息。

平陽立即轉身,卻什麼也沒看見,但是那個聲音依舊在他前方繼續著,微弱悠長的嘆息持續了很久,終於消失了。

「誰?」平陽緊張地問。

沒有人回答。

平陽咽了口唾沫,猶豫不決地站立了一會,眼睛依稀瞥見桌上的煤油燈,想了想便走過去,掏出口袋裡的打火機將燈點燃了。明亮的燈火一瞬間驅走了黑暗,平陽略微鬆了一口氣,開始打量起眼前的房子來。剛進門時他便注意到房內懸掛著幾張工筆畫,現在細看來,那畫上畫的都是一個少女,穿著民國時期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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