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過寬闊的巴士通道左拐便通往東北研習。可能太過焦急,我的腳步反而有些踉蹌。我此刻的心思早已飛到了案發處,區區腳步又如何追得上。

正當我跑到東北研習的入口處想要轉彎的時候,眼前卻赫然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龐,我不由停住了腳步,在我面前出現的是一位女性——鄉田順子——就是那個來自戈達爾事務所的、五官精緻得不像話的女子。她的身影從大樓的隱蔽處突然閃現,背對著我快步走遠。

我不相信這是巧合。在這樣的深夜,一個女子碰巧獨自在這樣一條偏僻的馬路上閑逛,而我碰巧遇到了這樣一個女子,而這個女子竟然還碰巧是我所認識的美女——哪有這麼多碰巧。而鄉田順子的背影看來十分緊張,完全不像是要回家的樣子。莫非她正被什麼變態跟蹤?我直覺這麼想像。

夜幕中,昂首闊步中的鄉田順子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腳步聲,隨著她的聲音在昏暗的道路上漸漸走遠,我突然感覺像是見到了幻覺。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次性相機按下快門。閃光燈在瞬間照亮了四周,但她卻似乎全無察覺。

「大哥!」春對我大聲叫道,我一震,連忙跑到大樓的拐角處。公司里那副豎幅上的字句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工作須分清輕重緩急,依序進行」。

在我心裡,縱火事件的優先度遠遠高於鄉田順子的背影。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眼見到了大火雙腳依舊發軟。火苗順著牆壁一躍而上,那形狀猶如倒豎的根根頭髮。火勢尚未瀰漫,最高也就竄得跟我差不多高。火光輕晃,猶如葉兒顫動。搖搖擺擺,仿似不知名的舞。而春正站在火的正前方。

「大哥,水。」相比之下春顯得鎮靜多了,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瓶裝水。我哆嗦地擰下蓋子,對著火光四射的牆上潑去。

「聯絡消防署了嗎?」

「已經打過電話了。」春答道。

瓶裝水滿載著我的奮力之心,卻瞬間被火光吞噬。連聲音都沒聽到。我彷彿聽見大火在嘲笑我的愚蠢:「這算什麼啊?」

「我當時應該正好在另外一頭巡視。」春指了指方向,顯得很遺憾,「我奔過來的時候,那男人已經逃跑了。」

「男人?不是女人啊。」我脫口而出,雖然我不時告訴自己要冷靜,但卻依舊震動而興奮。在這一刻,我突然開始懷疑真正的犯人或許就是鄉田順子。火光中,我感到面部微微發燙。

「是男的啊。為什麼你會認為是女人?」

我啞口無言。或許出現在這附近的鄉田順子真的只是純粹路過?畢竟沒可能會把她錯看成男人。

「逃吧。」春說。

「逃?」我反問。

「消防車來了就麻煩了。一定會被他們懷疑的。走為上計。」

「等下,那麼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

「為了確認縱火事件的規律是不是正確,另外,也為了抓住犯人。但是犯人逃跑了,所以我們沒必要繼續待在這兒。或者說,大哥你想被消防隊還有警察什麼的團團包圍,過一把目擊者的癮?那沒意義的。再在這裡浪費時間也不是辦法。」

我很不服。我們特地在這寒夜中監視巡查,卻在目睹起火瞬間之後離開,那這也太無謂了吧!「我們這樣跟有計畫地看熱鬧有什麼區別?」

「哪有這回事。大哥你也參與了救火行動啊。」春皮笑肉不笑地指著我手中的塑料瓶,應該說,那是凝聚著我無奈的結晶,「所以快走吧。」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消防車的警笛聲,令人焦躁而嘈雜的聲音隨著紅色的燈光划過天空,撕裂了靜謐的夜幕。

我跑到停放自行車的地方。那裡離起火現場約有50米距離,但依舊可以聽到消防車已經抵達。精神抖擻的消防隊員喊著口號,拖著水管四處奔走,他們的聲音通過我的耳朵直滲入我的周身肌膚。紅色的警燈在街上尤為醒目,它一刻不停地旋轉著,似乎正在狠狠地咒罵著犯人,也照亮了周遭的建築。

「犯人點火燒的是什麼?」我問春。

「不知道。」

「唔,一般只要點根火柴扔到垃圾堆里就會起火了。」

「人生就像一盒火柴,特別重視它感覺很荒唐,如果不重視那就很危險 。」春流利地說著,我先是沒有反應過來,但立刻就明白他是在引用芥川龍之介的名言。「你連這種話都背得出,真是噁心。」我隨口調侃道。「是啊,我是個噁心的傢伙。」春笑著回答。

我立刻想起春在高中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特別重視它感覺很荒唐,如果不重視那就很危險。人的生死,正如此言。」春那時明明只不過是個高中生,卻能面帶微笑地說這般老辣的話。「而我的出生,更是佼佼者。」印象里他接下去還這麼說過,但我並不知道那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的記憶自己捏造的。

「縱火的人真是過分。」我譴責起那個並不在現場的犯人。

然後春立刻說:「是啊,最差勁了。」他認真地點頭,「焚燒他人的建築,實在是太壞了。」

「是啊。」

「那犯人可以去死了。」春很嚴肅,看著他咬牙切齒,似乎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發抖,我突然心下暗想:「我弟弟應該不是犯人吧。」反過來說,我的內心曾經隱隱覺得弟弟或許會是那個犯人。懷疑也好預感也罷,我因這突如其來的認知而感到害怕。

「還會繼續發生縱火事件嗎?」我自言自語道,春卻簡短有力地回答:「一定會。」

「那我們還要繼續埋伏嗎?」

「大哥,沒有理由不這麼做啊。」

我再次想起了鄉田順子的話。「春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那句令人戰慄的台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會再聯繫你的。」

「知道了。」我的聲音很無力。

我把自行車調了個頭,準備動身。分開的時候,春突然甩出這麼一句話。

「良心這回事,並不遵從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

我一驚,綳起了臉。

弟弟並沒有對這話多作解釋。他披著件短短的紅色外套,穿著緊身牛仔褲。他那纖細而無畏的外形和我印象中沉穩老成的甘地大不相同,但我卻可以了解,他所說的一定又是甘地的名言。春從心底熱愛著甘地。或許正是因為畢加索和甘地的存在,他才能在人生路上前進。畢加索、甘地,還有父親。

「大哥,良心大概也不會遵從法律。」

「什麼意思?」

「由多數人所制定的法律在重要的事情上從來派不上用場。」春挑著半邊眉,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簡直,就像是畫著哭臉的小丑。

縱火事件的第二天早晨,我沒怎麼費力就醒了。對於能比鬧鐘響起的時間更早起床,讓我覺得自己幹了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在這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公寓里發生的偉業並無人能稱讚,真是遺憾。

我粗粗掃了眼塞在玄關處的報紙,並沒有記載有關縱火的新聞。犯人尚未逮捕,目擊者無。而那對埋伏著的兄弟情報、消失在夜幕中的美女,一定也無人知曉。雖然有些失望,但依舊用烤麵包蘸著牛奶當早飯。換上西裝、打好領帶,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箱子。它跟一個大號筆盒差不多大小,裡面放著DNA檢查用的採樣工具。

關上包,我看了眼手錶,七點才剛出頭。我計算了下,現在騎自行車過去應該正好。雖然我非常討厭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我卻還是在為自己安排。

我在公寓的入口處按下房間號碼。因為騎自行車,我的呼吸稍微有點急促。這裡門禁系統用的是自動鎖,外來人員需要呼叫要訪問的人請他開鎖方可進入。

傳呼器里葛城的聲音並不友善,很明顯的不悅。我看了看手錶,比約定的時間八點提前了五分鐘,但並沒有來得太早。

「我是前兩天跟您約好的基因株式會社的人。是來檢查的。」

「啊。」他的聲音像是在呻吟,「什麼呀,已經早上了啊。」然後又跟了一句,「真是太糟糕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門鎖咔嚓一聲打開。不管來幾次,這裡都顯得那麼豪華。暗灰色的牆壁讓人聯想到冰冷的石頭,看得出被精心粉飾過。電梯很平穩,沒用多少時間就到達了十九樓。每一戶的大門看起來都很有分量,十分氣派。這上過漆的門光厚重感就足夠讓侵入者望而怯步。

葛城穿著件黑色襯衫,紐扣敞開,看得到他的胸膛。銳利的耳光、粗黑的濃眉,高挺的鼻子,或許是因為他的五官太像外國小生,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漸入中年的牛郎。

房間整理得很乾凈,雖然桌上堆著著啤酒罐、報紙還有郵件,但地上卻沒有散落的雜物;電器用品的遙控器按照大小順序依次並列;柜子里的玻璃杯也擺放得井井有條。走進房間,左手處便通往卧室,平時都是關上的拉門此刻大開。

一張幾乎能同時容納三人的加大雙人床映入眼中,隨後我注意到卧室顯得很雜亂。脫下的襯衫與西裝、浴巾、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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