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走向通往西側出口的樓梯。塗鴉已經被清理乾淨雖然還留有若干淡淡的殘影,但基本上已經問題不大了。

「喂,你解釋下那個規律。」

春看了看手錶,將扛在肩上的桶還有拖把塞到後車箱。

「等到了爸爸那裡再詳細說吧。」

走到外面,耀眼的日光和適才那昏暗沉悶的隧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用手蓋住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喂,別賣關子啊。」

「賣關子可是知情者的特權。」

「對你逼供可是不知情者的特權,不,應該說是大哥的特權。」

「大哥不就是比我早生那麼點時間嘛,不要說得很偉大似的。」

「邁克爾·喬丹小時候可從來沒在籃球上贏過他哥哥哦!他之所以穿23號球衣,也是因為他哥哥的球衣號碼是45,他希望能夠至少比他哥哥的一半要強那麼點。」我搬出這個著名的故事。

「問題是,這故事的結局可是弟弟比較優秀不是嗎?」

我看了看手錶,離十二點還差幾分鐘。春的車子停在附近的收費停車場。他按了好幾個鍵之後,往收費機里塞了張一千日元的鈔票,拉著發動了他的白色四驅車。車內散亂擺放著各種書本雜誌,車頂上裝有玻璃窗,可以一窺天空。

「晚上從這裡可以看見星星吧?」

「一邊看星星一邊開車,自己也都會變成星星。」春笑著,似乎對自己原創冷笑話很得意。

「可以讓可愛的女孩子坐在副駕駛席上,然後讚美道『你比星星都美麗』。」

「因為這種話而高興的女孩子還真挺恐怖的。」

「如果有女孩子因為這種話而高興,你應該感到幸運好好珍惜才是。」我擺出教訓的樣子。

倒不是我要偏袒自己弟弟,春的外表的確十分出眾。不要說是女孩子,就算是男人在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視線也會被他吸引——敏銳的眼睛、性感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他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白凈文弱的美男子,相反,他寡言卻不木訥,迅猛如豹。他有著俊逸的小臉,修長的手臂,這近乎不平衡的體型給人以超乎現實的感覺,散發著魅惑的氣息。

沒有人相信他這樣的人會交不到女朋友,但春似乎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甚至還擔心他的性取向是不是有問題,但如今看來他也並非同性戀。從小學開始,圍繞在春身邊的女孩子就多到數不清。曾經有一次,我打算清點在生日、聖誕還有畢業典禮的時候來我家的女孩子以及她們所贈送的禮物,但數到一半就放棄了。

不論外表多麼美麗的女子出現,也不論性格多麼美好的女子登場,春都不為所動。不管對方是誘惑抑或是欲擒故縱,是指責抑或是大加讚美,春都絕不理會。對春而言,或許是因為怕麻煩,但卻反而使他愈發顯得有魅力。「這世界上沒有男人會拒絕我。」——不知為什麼,這世界上有不少女性抱有這樣自大的想法,但她們卻也陸續在春這裡嘗到失敗的苦果。被無視、被傷自尊,最後兵敗如山倒,落魄地消失在視線範圍;當然,也有很多純情痴心的女孩子被拒絕後一一退場。

我在觀賞這些好戲時可謂是樂不可支,但另一方面卻也疑心弟弟在性方面是不是有缺陷甚至是大毛病。一次在跟春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借著酒意問出了心頭的疑問。而春卻既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尷尬:「缺陷?你是說陽痿嗎?」他說,「如果真這樣倒好辦咯。」

甚至有女孩子企圖利用我來獲得春的垂青,那也是學生時代的事了。雖然當時我因為被利用而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但卻並沒有為此而責備弟弟。

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個女孩基本可以被稱為跟蹤狂,相當難纏。她跟春同級,時常跑到我家來,這讓我跟父親都不勝其煩。她長著一張圓臉,五官平凡,穿著打扮也很樸素,但她的執著與死纏爛打卻實在罕見。

除了堅持不懈地每天打無聲電話到我家,她還對春亦步亦趨。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她自稱是一個叫「節肢動物研究會」的興趣小組成員。而當時的春正對昆蟲有著濃厚興趣。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會心一笑以外,卻也不由覺得她那不惜偽造身份登門造訪,企圖和我們一家形成親密關係的心機以及意志,已經超越了令人害怕的層次,並且達到了神秘這一新境界。

我和父親都叫她「夏子小姐」,這自然是因為「夏」總是緊隨著「春」的步伐。當時的母親因為身體不適而常常住院,所以我和父親成為了主要的受害者。我和父親都是徹頭徹尾的老實人,在與她無數次的會面里,總是嘗試說服、安慰她。而她一旦混亂起來便習慣性地用手捂著耳朵,以至於我最後都差點染上這個毛病。最後,這場跟蹤的鬧劇到底是如何結束的至今仍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一直到最後,春也並沒有接受她的心意。

總之,春自始至終都與「性」保持著距離。

「不該討論沒有經歷過的事。」春經常這麼說,我也見過他朋友曾經數落他:「你就算跟女朋友在一起都不見得有多高興。」那麼他應該也不算是和女性完全絕緣吧?但我卻從未見過春沉浸在戀愛中的愉快模樣。

「大哥,人類真的是受遺傳因子控制嗎?」以前春曾經問過我。當時有關「利己型基因」的說法非常流行——比如父母不顧生命安全地挽救孩子性命、雄性螳螂即使被吃掉也要與雌性螳螂交配,這些都是為了能夠讓自己的遺傳因子能夠繼續延續下去的緣故。

「可能吧。」當時我回答,「遺傳因子為了延續而操縱著人類。比如男人想要獲得女性青睞,想和她們上床等這類和性有關的行為以及從中獲得的滿足感,都可以說是由於遺傳因子導致。如果做愛無法獲得愉悅感,那麼嬰兒誕生的數量就會急劇減少了,從這點來說它們乾的還真不錯。」我時常感嘆,生物的本能的確是經過巧妙安排後的產物。

「那男人花心也無非是想跟各種不同的女人發生性行為。」春說道,「按照遺傳因子利己性的說法,那也是因為想創造更多的基因組合以留下自己的子孫後代咯?數量總是越多越好。」

「男人喜新厭舊說不定也是出於此。」

「那像這樣牽強附會,所有的事情到最後都可以解釋為基因作祟了。」

「你不喜歡這樣嗎?」

「我不爽是因為覺得被這種力量操縱而變得惟命是從。」

「這話夠酷。」

「酷什麼呀。」春苦笑,「一點都不酷,遜斃了。但是,不爽就是不爽。」

「那你就打算一輩子過著清道夫生活嗎?」我幾近揶揄地反問他,腦海中浮想起托爾斯泰的小說《克萊采奏鳴曲》 ,書中的主人公曾質問過一個厭惡性事的男子:「如果否定性,那麼人類的香火又怎麼能夠傳下去呢?」我引用起我依稀記得的句子,「那又哪裡會有我們的存在呀?」

我知道春也看過那本小說,他的表情逐漸柔和,似乎也回憶起書中的內容:「那麼,我們為何一定要存在呢?」他同樣引用了書中的台詞,我們彷彿表演起了舞台劇,這滑稽的場景逗得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笑過之後,那句「我們為何一定要存在呢?」卻依舊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大哥,你最近去看過爸爸嗎?」坐在駕駛席上的春問我。

「工作比較忙……」這不是真的,雖然工作的確很忙,既有假借工作之名的私活,也有為了復仇、一洗長年怨恨所做的準備工作。但不管怎麼說,如果我真的想要去探望父親,卻還是抽得出空的。

「是強敵啊。」

「什麼?」我反問。

「癌。」春一邊說一邊打著方向盤。

兩年前,在父親的胃裡查出癌細胞,並進行了手術。比起驚恐不安地度日,父親當機立斷地選擇了手術,然後很快就出院了。但最近,在他的體內卻再度查出了癌細胞,因此再度入院準備做手術,現在正是為期兩周的術前觀察。說實話,我很悲觀。

「爸爸很堅強的。」我試著說。

「但對手也很強勁。」

他說得沒錯。瘟症是令人深惡痛疾的強敵。它們有時候會佯裝全滅撤退,卻在潛伏一段時間之後再度突擊。這樣的手段實在是令人討厭透了。隨著它們對戰術的精進,所採取的攻擊手段也愈發具有傷害性,這讓人不得不認定,它們一心要與人類決一高下。

車子正沿著雙車道的縣道往北前進。

「你聽說過細胞分裂嗎?」

「大致聽過。」春對這突然跳躍的話題並不驚訝。

「其實細胞的分裂也是有壽命的。在染色體的兩端有一種叫端粒的東西,正是由它們來決定細胞分裂的壽命。」

「端粒?」

「用來重複TTAGGG的部分。」

「TTAGGG?」春不解,笑著問,「大哥你是在念咒語嗎?」

「這話題的確是有點無聊……」我回答得很含糊,未料春卻催促我:「不,我想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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