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於發生在生活中的不幸事件,人們往往會在過幾天、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的時間之後,又會清晰地記起。我常常想起自己的過去經歷,但也常常找得到藉口開脫自己的內疚與罪惡感,而對真實的東西假裝視而不見。然而,事實終究是事實,稍不加防範,它就會突然跳起來猛擊你一下,你的良心不得安寧;只要你一不留心,你的言談舉止就會向人們說明事實情況。

那天,我正忙碌著安排晚上的聚餐會。費德一家也要來,他們要與約翰商討生意。約翰心裡不快,但也只好邀請他們,只有我心裡清楚,約翰對生意上的事確實是一竅不通。

不可否認,現在,阿巴斯的整個經營情況遠遠不如賈斯廷管理時來得好。我好幾次看到,要是約翰收到的信不合他的心意,他當即就把它塞進抽屜里,盡量忘掉信中提及的事。向他投訴的人也不少。農民們有的說在賈斯廷老爺管理時是如何如何,而現在有些事就沒人管。農舍也沒人修理。約翰從來不想實現自己諾言,所以他盡可做空頭保證。剛開始時,人們還覺得他可以信賴,但現在全都清楚他這個人不可靠。

賈斯廷走後已有兩年了。他現在在義大利很少寫信回家。我總在擔心有朝一日,賈斯廷會寫信來叫梅洛拉去他那兒。

如果你傷害了某個人,那你對他的情感一定不同一般。我有時候真恨我自己,有時候也把這種怨恨遷怒於引起我憤恨的人身上。當我情緒不好的時候,我就盡量對梅洛拉和顏悅色。

她仍是卡萊恩的保姆和家庭教師,但我要別人把她當作我的家庭成員,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去參加午餐會。人們依然叫她馬丁小姐,依然是已故牧師的女兒,而不把她看作阿巴斯的家庭教師。我教卡萊恩稱她姨媽。除此以外,我也幫不了她什麼。

她也變了,看上去老多了,也安靜多了。真奇怪,我變得越來越光彩照人的時候,她卻相形見絀。她梳了兩條辮子盤在頭上,我的頭經過精心梳理後卷得高高地盤在腦後,顯得高貴迷人。她總穿著灰色或是黑色,這與她的膚色很諧調,但總顯單調平凡。我知道自己不適合黑色,不得已要穿的時候,總要配上大紅色或寶石綠服裝才好看。我的晚宴裝一般都是薄細質地的翡翠綠,有時也穿紫色,或是深藍色配上粉紅色。

我現在是阿巴斯的女主人,在賈斯廷離開後的兩年里,我鞏固了自己的地位。眾人對賈斯廷的不滿情緒對我非常有利,我相信有好一陣子,哈格第和羅爾特太太全然忘記了我低賤的出身,彷佛我天生就是這兒的貴夫人。

老夫人是前年去世的,她在夢中安然逝世,毫無痛苦。於是,又忙碌了一次葬禮。但她的葬禮與朱迪思的完全不一樣。她的一生過得循規蹈矩,平和安詳、葬禮也很傳統。上一代老夫人去世後,實際上是由她統管著一切。

有人在輕輕叩門。

「請進,」我說,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不是自負自大也不卑賤求人,僅僅是一聲平平常常的命令。進來的是羅爾特太太和蘇爾特太太。

「哦,太太,是關於今晚的聚餐。」蘇爾特太太說。

「我正在考慮這事,」我抬起頭,讓她們看到我已拿著筆。我纖縴手指上有兩隻戒子,一隻是我的結婚戒子,另一隻是祖母綠方戒,後者是老夫人在賈斯廷走後送給我的,象徵著朗斯頓家族的權力;我穿著亞麻布裙子,上面綴滿絲帶,腳上是一雙皮製拖鞋;我的髮型是一個梳得很高的髮髻;這一身氣派顯得既端莊又簡潔,確實像位女主人。

「蘇爾特太太,晚餐的第一道菜是清湯,接下去就是魚,野雞或是普通的雞……然後是烤牛排。我們得盡量使晚餐簡單而清淡,因為,我得知費德先生和費德太太有些消化不良。」

「知道了,太太,」羅爾特說:「都是因為操勞礦廠的緣故,瞧他們一直忙碌的樣子就知道了。但是,夫人,他們的礦廠真的快停產了嗎?」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冷冷的,轉向蘇爾特太太,我說,「甜點是蛋奶酥、蘋果奶油餡餅。」

「很好,夫人。」蘇爾特答應著。

羅爾特太太又插進來說:「哈格第一直在為開礦的事著急,夫人。」

「他應該去找聖·朗斯頓先生。」我說。

「可是,夫人……」

我低下頭不加理睬。這天早晨,她倆有點羅嗦;我拿起筆;她倆交換了一下眼色,說:「謝謝,夫人。」然後退了出去。我聽到她們關上門後仍在竊竊私語。

我皺皺眉頭,不以為然。她倆的樣子讓我感覺到好像是在想打開我裝著不願讓人看見的秘密的箱子。我想起了約翰曾經說過的「家醜不可外揚」,還有關於賈斯廷和梅洛拉之間的事,當然,我得承認,我也有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想儘早擺脫這兩個討厭的老太婆帶給自己的煩惱,於是趕緊拿起筆複查幾天前哈格第在我命令下送交上來的賬目。

又有人敲門。「請進。」進來的是哈格第。

令人厭惡的回憶又襲上心頭!我想起了以前他在飯桌下面踩我的腳的情形。他那老鼠眼睛裡閃現的亮光分明是在告訴我;我倆彼此心中都有數,雖然我嘴上對羅爾特太太甜言蜜語,但心中只有你。

我從來都是討厭他這個人,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管家,只要你不去注意他的缺點,例如他對女佣人們太隨便,還接受賄賂,有時為了私利還在賬目上做些小小的塗改。任何管家都會有這些缺點。

「什麼事?哈格第?」我一邊寫著一邊問。

他清清嗓子說:「嗯,夫人……嗯……」

我抬起頭,他的表情不是戲弄,而是一臉尷尬。我等著他往下說。

「是關於酒,夫人。」

「今天晚上的酒,哦,你得問聖·朗斯頓先生。」

「嗯……夫人,恐怕也就只有今晚能喝個夠,夫人,今後再也沒有……」

我吃驚地看著他問:「你為什麼不早些把酒買好放在倉庫里?」

「夫人,賣酒的老闆……他要跟我們清賬。」

我覺得微微有些臉紅,「他們膽敢如此。」我說。

「不,夫人,有一大筆錢沒付……並且……」

「你把賬單給我看看,哈格第。」

他的神情鬆了下來,連忙說:「好的,夫人,你一定會說這是預料中的事,在這兒,夫人,我敢肯定,你能解決這難題。」

我沒看他遞上來的東西。

我說:「他這樣對待我們太不尊重我們了,我想下次我們得從別人那兒買酒。」

哈格第在口袋裡摸了半天,又拿出一張賬單說:「哦,夫人,實際上我們在向兩個酒商進貨,但另一位的情形也差不多。」

在阿巴斯,一向是男主人管理酒及飲料的。賈斯廷走了以後,我雖管理一些日常的開支,但是,買酒仍是哈格第和約翰的事。

我說:「我會馬上讓聖·朗斯頓先生處理這件事的;我想他是不會喜歡這兩位賣酒商的,有必要另尋賣主。但是,總不能讓我們的酒窖空著,你應該早就向我報告這件事。」

哈格第一臉苦相,彷佛馬上就要哭了。

「夫人,我早就告訴了聖·朗斯頓先生……不知講過多少次了。」

「好了,哈格第,我理解,他一定是忘了我不應該責備你。」

哈格第一走,我馬上翻開賬單。我萬分吃驚地看到我們欠了酒商五百英鎊。

五百英鎊!難怪他們一定要我們付現金,約翰怎麼如此粗心大意!

我突然又感到一陣不安,約翰拿著地產上的收入在幹什麼呢?我這邊僅僅是維持一些日常生活的開支,他為什麼這麼頻繁去普利茅斯?賈斯廷管家的時候可沒這樣;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對他的經營抱怨不斷?

我得跟約翰好好談一次。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不安中度過。

我把欠酒商的賬單放好,但怎麼也忘不了。所欠的賬款不斷地縈繞在腦際,我為自己與約翰的生活深感憂慮。

我們倆之間又有什麼理解可言?我對他來說仍有一種吸引力,當然不是像開始時那樣能讓他為了我不惜壞了自己的名聲也要娶我的力量,但至少也能吸引他在我身邊,渴望我的身體。他仍然覺得我與別的女人不一樣,他總這樣說。有一次我問她:「與哪些女人不一樣?」他說:與世界上別的所有女人不一樣,我也就沒在意。我甚至覺得我應該盡我所能感謝他使我的夢想成為現實,尤其是他給了我這麼可愛的兒子——卡萊恩,他將成為卡萊恩爵士。想到這些,在更多時候,我總是盡量迎合他,使自己成為他心目中的好妻子。我想我已做到,我與他同床共眠,幫他管理家業;我盡我的力量抹掉人們對我低賤出身的記憶,並使自己成為約翰的驕傲。對於他的生活,我從不橫加干涉。我懷疑他生活中還有別的女人——他們家族的男人——除了賈斯廷,都有這個特點。外婆就跟我提過他的祖輩在生活中的放蕩行為。

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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