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甚至當支線火車進站時,我還在對自己說:「不算遲,你現在還可以掉頭回去。」前晚我橫越英吉利海峽,已經旅行了一整天。在旅途中,我鼓起勇氣,肯定自己絕非愚昧女孩,而是個下定決心且能付諸實現的明智女子。抵達古堡後會發生什麼事,我做不了主。可是,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莊重自持,表現出自己從無絕望焦慮。若是他們拒絕我,我會隱藏自己對未來的想法,我會面對痛苦。我不讓任何人知道,這個職務對我的意義。

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我覺得我的外表是我自己喜歡的樣子。我現年二十八歲,穿著暗褐色的旅行斗篷,戴著同色氈帽,它們的實用性遠勝裝飾性,旅行了一整夜後,我看來更像實際年齡,我未婚,因而常接受旁人憐憫的眼光,聽別人說我是「老處女」、「嫁不出去了」。這些話中的含意惹惱了我,好像女人存在的目的就是去服侍某些男人。這是大男人主義的論點。從我二十三歲生日開始,我決心證明它是錯的,我相信我正在這麼做。生活中還有某些值得關心的事,我說服自己去發掘它。

火車慢了下來,另一位唯一下車的乘客是位農婦,她一手挽著一籃雞蛋,另一手挾著一隻活雞。我搬下我的箱子,有好幾個,那是我所有的財產,包括一個小衣櫥,還有一些工作上必須的工具。

唯一的一位腳夫站在剪票口。「早安,夫人,」他說,「如果你再不快一點的話,嬰兒就會在你到之前生下了。聽說你家瑪瑞三個小時前就開始陣痛,助產士已經到了。」

「拜託這次是個男孩,全是女孩,老天到底在想什麼……」

腳夫對我的興趣遠超過那即將出世嬰兒的性別,我注意到,他說話時打量著我。

我的箱子現在擱在腳邊,當他向前吹哨,送火車繼續上路時,一個老人匆忙跑進小小的月台。「嗨!喬瑟夫。」腳夫向他打個招呼,朝我點點頭。

喬瑟夫看著我,搖了頭,「男士。」他說。

「你是從葛拉德古堡來的嗎?」我用法文問。我從小說慣了法文,我母親曾住在法國,當我們獨處時,常用法文交談,不過父親出現時,我們就講英文。

喬瑟夫走近我,嘴巴微張,眼中充滿懷疑。

「是的,小姐,但是……」

「你是來接我的。」

「小姐,我是來接勞森先生的。」他困難的說著這個英國名字。

我微笑著,試著在舉止中強加入一絲冷淡,提醒自己這不過是我將遇到的最小阻礙。我指指行李上的標籤:勞森博士。

然後,意識到喬瑟夫可能不識字,我解釋道,「我是勞森小姐。」

「從英國來的?」他問。

我給他一個肯定的表示。

「別人告訴我是位英國紳士。」

「這是誤解,是一位英國女士。」

他搔搔頭。

「可以走了吧?」我問。看著腳下的行李,那位腳夫慢慢走過來,當他和喬瑟夫互望一眼時,我權威的說:「請把我的行李放進,這,嗯……交通工具,出發到古堡吧。」

多年來我一直學著自我控制,我沒有感到任何值得憂慮的跡象。我的態度在這兒和在家中一樣的有效,腳夫和喬瑟夫把行李裝進等候的輕型馬車中,我跟在後面,幾分鐘後我們上路了。「古堡離這兒很遠嗎?」我問。

「兩公里左右,小姐,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它。」

我望著這片盛產酒類的土地,現在是十月底,採收季已過,我假設他們正預備下一季的耕種。我們繞過小鎮方場中的教堂和市政廳,在分枝狀的小街上,有商店和住家,然後,我第一眼看到古堡。

我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刻,我的常識不見了,那是去年我安慰自己,一個一無所獲的人,一定有許多聊以慰己的事。我也忘記自己是處在何種困難的位置。雖然邏輯理性要求保持謹慎,我還是輕笑出聲並小聲的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很高興我來了。」

幸好我說的是英文喬瑟夫聽不懂,我快速的問:「這就是蓋拉德古堡嗎?」

「就是這古堡,小姐。」

「不是法國唯一的蓋拉德,在諾曼第還有一個蓋拉德,獅心王理查曾被囚禁在那兒。」喬瑟夫咕噥道,我急忙介面:「廢址很迷人,可是經過幾世紀保存下來的古堡卻非比尋常。」

「這個老古堡是九死一生,為啥呢,在恐怖時代,它差點被破壞。」

「多幸運啊!」我聽出我聲音中的情感成分,希望喬瑟夫沒發現。我被古堡迷住了,渴望住進去,探索它,熟悉它。我覺得這就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若是我被帶離它,我一定非常不快樂,而那絕非是因為回到英國我不知如何安頓自己。

暫時,我讓那該有的謹慎盤踞在我和我對古堡的期待之間。在北英格蘭我有位遠房表親,其實她是我父親的親戚,他提起她時總說:「若是發生任何事,你永遠都可以去找珍表姊,她是個難纏的女人,你會有段難熬的日子,不過,至少她會盡她的職責。」對一個女人而言,這算什麼期許,她已經被否定具有任何的吸引力足以出嫁,已經發展出一個保護殼,以驕傲來偽裝自己。珍表姊……絕不,我告訴自己。我寧願變成一個窮家教,依賴那些冷漠僱主的一時興起或頑皮孩子的惡作劇生活,或做個整日抱怨的老女人的女伴。不,我將會孤獨,那不是因為寂寞與屈辱的黑洞正等著我,而是因為我將被拒絕在我愛的地方享受無窮的工作之樂,只要想到世上有這樣的地方存在,就足以讓我的生活有樂趣。

它和我的想像不太一樣,它遠遠超過我的期盼。生活中偶爾會出現真實世界比想像世界更興奮、更迷人的情況,不過實在很少見,所以當它出現時,應該去充分體會。

也許我該好好享有此刻,因為它或許是未來一長段時光中我能享有的最後快樂。

所以我專註的凝視著這幢聳立在葡萄鄉中的十五世紀建築精品,我訓練有素的眼睛可以看它個十年或二十年。那兒有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擴建的房子,不過這些添加,不但沒有破壞原有的和諧,反而更增特色。我可以看到主建築兩側的圓塔,我知道主樓梯在多角塔中,我對老建築的常識非常豐富。雖然過去我極討厭父親對我的態度,但是卻感激他傳授給我的一切。它的外觀是純中世紀的,堅固的拱壁與尖塔使人覺得它是建來防禦外敵的。我計算著那牆壁的厚度和細窄的窗子,肯定這是個要塞。我的眼睛四處打量由弔橋到壕溝,這當然是乾的,我瞥到茂盛的青草生長著。當我看到廊檐支柱欄杆是由數不清的外牆眼支持著時,我籠罩在興奮中。

老喬瑟夫正說些什麼,我猜他已經決定了。來的是男是女與他無關。

「是,」他說,「在古堡中一切照舊,伯爵先生照料一切。」

伯爵先生,他就是我將面對的人。我想像他的樣子:一個冷漠的貴族,那種乘著囚車穿過巴黎街頭趕赴斷頭台,仍然傲慢無情的人。所以,他一定會逐退我。

「荒謬!」他會說,「我的邀請十分清楚是邀約你父親,你得立刻離開。」

這樣說一定沒有用:「我像我父親一樣的有實力,我和他一起工作。事實上,我對古畫知道的比他還多,這一部分的生意,他常交給我。」

這一部分的生意!該如何向一個冷漠的法國人解釋呢?告訴他女人在修復古畫這項專業工作上,可以像男人那樣有效率又聰明。

「伯爵先生,我是一個藝術家……」

我可以描畫出他輕蔑的樣子,「小姐,我對你的資歷沒興趣,我是邀勞森先生,我沒邀你,因此容我請你離開我的房子(……我的領地?……我的古堡?)不得延遲。」

喬瑟夫敏銳的瞧著我,我看得出他在想伯爵先生邀個女人來實在很奇怪。

我想問一些有關伯爵先生的事,可是我不能如此做。若是我對主人有點了解一定有所幫助,可惜這不是詢問範圍內的問題。不,我一定要調整好心情,我一定要覺得代替我父親的位置沒什麼不尋常的,這樣我才能說服別人。

邀請函在我的口袋中,那有一個錯字。伯爵先生很少提出邀請,他是國王向臣民下令。

是他的古堡之王,我想。伯爵泰拉泰爾先生要求勞森到蓋拉德古堡如所約完成修復畫作。那麼,我是戴拉絲勞森。若是這個邀請是針對戴尼勞森,我的回答將是戴尼爾勞森十個月前去世了,而我,他的女兒,過去曾協助他工作,現在前來執行他的遺志。

大約三年前我的父親曾與伯爵通信,他聽說過父親的工作。父親是古建築、畫作的權威,也許在這種環境下,我懷著對這些事物的敬意成長,最後成為一種熱愛。父親鼓勵我朝此發展,我們花費數周時間共游佛羅倫斯、羅馬、巴黎,除了欣賞藝術瑰寶什麼也不做,在倫敦只要我有空,一定待在畫廊里。

我有個不太強健的母親與終日沉浸在工作中的父親,我置身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們很少見人,我一直沒養成輕易交友的習慣。我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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