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呼子池的怪魚

往裡山步行半個小時,在陡急坡道的盡頭,穿出鬱郁蒼蒼的雜樹林,有一個名叫呼子池的子池。

由於池的周圍為樹林所環抱,很少有風吹入,暗綠色的水面波浪不興,非常靜謐。說它是「池」不如稱之為「沼」更合適。蹲在池邊俯視,根本看不到底,有點深不可測的樣子。但把它想像成「無底深沼」也是不切實際的,從池水的意外混濁可以估計到池水不會太深。岸邊樹立著一塊「禁止游泳」的牌子。哼!有人會到這種鬼地方來游泳嗎!

我在大學裡擔任非專職講師,比較清閑。在不教書日子的黃昏,我喜歡漫步到此地,在沒有任何長椅的狹窄湖邊佇立,心不在焉地眺望暗綠的池水。

四月初旬的某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準備到此池釣魚。

三年前亡故的父親是釣魚發燒友,我從孩提時代開始,就經常跟著父親去河邊釣魚。在東方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之前,我們就出發了。我手持自用的釣魚竿和釣具,在被晨靄輕籠的河灘灌木叢中追趕快步走在前方的父親。這是令人懷念但又讓人唏噓的回憶。被露水打濕的青草撫摸著穿著短褲的我的腳踝,那涼颼颼的觸感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從那以後二十多年過去了。小學畢業以後我一次都沒有握過釣魚竿。

闊別釣魚竿多年的我,為什麼突然急著要去呼子池釣魚呢?連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曾見過有人在這池邊釣魚,好像是小學生模樣的兩個孩子結伴而來,用短魚竿浮釣。我曾開玩笑地與他們打招呼,問道:「戰績如何?」

孩子漲紅了臉搖搖頭說:「完全沒有收穫。」

確實,放在他們腳旁的塑料水桶中,只有一條小鯽魚在遊動。

所以,想去呼子池釣魚純屬一時衝動之舉吧。

魚釣上來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獨特手感,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卻難以忘懷。不為了什麼積極目標,不過為了在池邊坐一坐、握一握釣魚竿,靜靜地獨自度過一段時間而已。

那天下午二時以後,陽光的威力開始有所收斂,我在儲物室找出亡父的釣魚具,準備去呼子池,送我到玄關的妻子由伊僅僅說了聲「小心一點。」並沒有用特別的眼光看我。為什麼丈夫突然想去釣魚了?不知她心裡是怎麼想的,但顯然,她接受我這個衝動之舉。

到了池邊,找到一個合適場所放下攜帶型摺椅。無風,周圍也沒有人影兒,水面還是同往常一樣平靜,呈深綠色。有幾株櫻樹混雜在四周的雜樣林中,剛綻開的白色蓓蕾優雅地點綴著風景。

裝好釣魚竿,又憑過去的記憶做好浮標,突然想到沒有帶魚餌。

似乎被誰看到一般——事實上周圍根本沒有人——我搔搔頭尷尬地笑起來。這次專程來釣魚,竟忘了帶魚餌,自己先變成失魂魚了。

「嘿嘿。」我嘟囔著把釣魚竿置於腳邊,故意擺出悠然的樣子取出香煙銜在口中。

那麼,怎麼辦才好呢?

如果就這樣空手回家太沒有面子了,但附近顯然沒有出售魚餌的店子。是不是掘地找蚯蚓,或者尋找其它的餌料……

約莫考慮了抽三根煙的時間,結論是:魚鉤上不放任何餌料,甩出魚竿到池中算數。

綠色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漣漪,紅色浮標在水面載浮載沉……

這樣就好,這樣就足夠了——我自言自語地點點頭。

本來我就不是為了想得到魚獲而來。垂下魚線,靜靜地想像池中的魚兒在鉤附近游過,就已經滿足了。

天氣很穩定,但四月的空氣還是涼颼颼的。隨著太陽西斜,樹影慢慢向池邊移來,不久把我的身子也包在其中了。

我雙手握著魚竿,注視輕輕搖動的浮標。看著看著,自身彷佛也沉入時光的淤水之中。一年間身邊所發生的事情不知不覺地湧上心頭。

當夕陽開始把周圍景色染成硃色時,我終於從時光的淤水中浮上來。看一看手錶,已是接近黃昏的時刻了。

入黑之前必須下山,因為我沒有準備手電筒之類的照明工具。

有點慌張地從摺椅上站起來。正在此時,握魚竿的左手霍地抖動了一下,我驚訝地望向池面,只見紅色浮標急速地被拉入水中。

沒有餌料的魚鉤不知為什麼好像釣到魚了!

我用雙手握緊魚竿,並加大握持力道。傳到手掌的嗶嗶震動,那表示上鉤的魚正在水中掙扎——哦!這令人懷念的觸感……

就這樣,在夕陽西斜的時刻,我在池中釣到一條魚,可謂不枉此行了。

這是一條奇怪的魚。

體長二十多公分,在這樣的小池子里釣到,也算是龐然大魚了。

牠怎會吞食沒有餌的釣鉤?難以理解。但事實是,釣鉤並非掛住鰭或鰓之類的地方,而是不偏不倚地含在魚的口中。

最初,我以為是鯽魚或鯉魚。但這條魚整體呈細長狀,背鰭又大得出奇,而且雙眼凸出。牠沒有須,起碼可以證明不是鯉魚;但若說牠是鯽魚,又從未見過體型這麼細長的鯽魚。

有可能棲息在池子里且有這等大小的魚,還有鯰魚、鱧魚及black bass魚 。但從形狀來看,根本不可能是鯰魚和鱧魚;與black bass魚的差別則更為明顯。如此說來,還是視作體型特別的鯽魚比較恰當……

在現場不便深入思考,再說太陽即將落山,我將牠放入魚簍,打道回府。

本來我就不是以捕魚為目的,所以就算即釣即放生也不出奇。但不知何故,我卻不作此想。或許,此魚比較罕見,我有意帶回家讓妻子見識見識吧。

回到家裡,從儲物室取出水族箱,灌了水,把牠放入箱中。這是以前用來養熱帶魚的小型水族箱,對這條魚來說顯得較為局促。但這條魚似乎不嫌地方狹窄,放入後便在水中生猛地遊動起來。

「哇!是一條稀奇古怪的魚喔。」由伊一邊望著放在起居間凸出窗台上的水族箱,一邊說道:「你想飼養嗎?」

「不行嗎?」

「我不是這意思。」

「養一條怪魚也挺有趣呢。」

我離開窗邊,坐到沙發上。由伊繼續將臉挨近水族箱,默默地看著,然後驀地轉過頭,看著我說:「有點奇怪呀。」

「對,的確是一條怪魚。」

「錯,方才我說的是你喔。」

「我?」

「是呀。突然急著去釣魚,沒有魚餌卻釣到這麼一條怪魚,而你居然滿懷喜悅地把牠帶回家。」

「嗯,這樣做不好嗎?」

「好倒是好,只是……」

兩人不再出聲了,只是相視而笑。

翌日傍晚,正巧好友Y來訪。

所謂「正巧」,是因為他與我同屬一所大學,且在農學院的水產系教研室擔任助教。我不知他的專業為何?但起碼他比我和由伊掌握多一點魚類的知識吧。

「哦哦,真是一條怪魚喔。」

聽了我的說明,他走近窗邊注視水族箱。

「看來不是鯉魚,但也不像鯽魚。嗯,按我的見識,牠最接近於鱂魚。」

「鱂魚?」

「我是說接近,實際上從來沒見過這麼大條的鱂魚。」

「那麼究竟是什麼魚?」

「這個嘛……」

Y裝模作樣地交抱胳膊,似笑非笑地歪著唇,看著我說道:「我不是專家,所以什麼也不好說。或許你發現新品種了。在什麼地方釣到的?」

「里山的那個小池子。」

「嗯,理學院有個熟人專門從事物種變異的研究,若告訴他,一定會如獲至寶,馬上來府上拜訪。」

「啊,不。」我輕輕搖頭,說道:「不過是條畸形魚罷了,沒必要請專家來研究。」

「是嗎……」

Y露出疑惑的神色,又把視線轉向水族箱。那條魚置身於狹窄的箱中,輕輕擺動著胸鰭,腹部貼住箱底的砂粒,處於靜止狀態。

由伊從廚房出來。

「我去買點東西。——Y先生,在我家吃了晚飯再走吧。」

「承夫人賜飯,那我就不客氣了。」

「好久沒來了,你們慢慢敘家常吧。」

她微微地笑一笑,快步離開起居間。聽到玄關大門的關門聲響後,Y對我說:「看來,她的精神不錯嘛。」

「剛巧被你看到罷了。其實,她的情緒還……」

「嗯,畢竟受了很大的衝擊喲。」

「說衝擊未必最恰當,怎麼說才好呢?嗯,應該說是喪失感——不,說空虛感更為合適。那是一種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從身體中脫落的感覺。」

「或許如此吧。說實在,我們對她的切身感受未必清楚了解。」

很早就與Y相識,我與由伊結婚前,他就是我們的共同朋友了。

「那麼,你這方面又有什麼想法?」

「什麼意思?」

「不想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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