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生

在我的眼前,是妻子由伊的身體

她置身於暖爐前的古舊搖椅里。結婚前我送的白色晚宴服套在她那苗條的身軀上。她端坐著,像人偶一般儀態端莊地併攏雙腿,雙肘支在椅子扶手上。

我最喜歡讓她坐在這間房的這椅子里,自己躺在前面的地毯上,一邊眺望暖爐里的火焰,一邊海闊天空地與她漫談。她與我一樣,也很享受這種時刻。

但是,此刻……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冰冷而激烈,彷佛要這座建造在山中的遠離人煙的別墅與外部世界徹底隔離,把我們兩人封閉在凝固的時間裡。

房間里,丟著幾支我喝完的威士忌空酒瓶。亞麻色地毯上,到處是灑出的酒漬和香煙灰——一片頹廢景象。

酒醉的我一時忘了此刻的現實情況,卷著不靈活的舌頭與由伊攀談。可是,她沒有響應。實際上,她不應該有響應,也不可能再有頭的表情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坐在搖椅里的她已沒有了頭顱。沒有頭,哪能說話?哪能有表情?

請別以為我在開玩笑。由伊脖子以上的部分確實不存在了,是我親手將她的頭砍下來的。

然後,我躺在地毯上等,一心一意地耐心等著。

等待她的身軀上長出新的頭來。

我與由伊相遇是在兩年前的某個秋日——那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一歲。

那時候,我正被因抑鬱而引起的重度酒精依賴症所困擾,似乎一時間沒有好轉的跡象,我決定去醫院的精神科治療。就在那候診室里,我發現了她。

正確地來說,是她先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她的眼光流露出異樣的熱烈神采,臉部展現某種驚詫之色。

這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似乎以前從未見過她,我有點迷惑了,盡量避免與她的目光正接觸。但她畢竟引起我的注意,我偷偷窺視她的樣子。

棕色的短髮,非常白皙的臉龐,漂亮的雙眼皮眼睛,呈現與頭髮一樣的棕色。真可以說艷光四射,風情萬種,一下子就打動了我的心弦。

她先完成就診,接下來是我。我聽到叫「宇城先生」的名起診察室走去時,與剛從裡面出來的她擦身而過。她那棕色的眼瞳,依然緊盯著我。

責任醫師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名叫荻尾。經一輪問診檢查,聽到「再加把勁就可以痊癒了」的診斷喜訊後,我悄悄問道:「喂,在我前面就診的那年輕女子,患的什麼病?」

荻尾迷惑地皺起眉頭,但接著輕輕笑起來。

「很可愛的女孩子吧。」

他用開玩笑的說道:「在這種地方也能驚艷嗎?」

「不。」我趕忙搖搖頭,說道:「事實上,從候診室開始,她一直盯著我看。當然,我不否認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頗惹我好感,想不到在這種場所邂逅……」

「她可不是危險患者。」荻尾搶先說道:「只不過為頭痛和失眠而煩惱。經過幾次診察和談話,覺得她雖有稍許精神性癥狀,但遠比前段時期的你好得多。」

「——是嗎?」

出了診察室,跑到藥房門口等配藥期間,我無意識地探尋那女孩子的身影。或許拿了葯已回去了吧——想到這裡,緊張的心情不知不覺鬆懈下來。

可是,不久當電子顯示板上亮出我的號碼時,突然有人戳了我背脊一下。回頭一望,她正站在後面。

「宇城先生?」像小貓似的側著,她笑咪咪地說道:「果真是你喔!我是先生的仰慕者哩。」

「仰慕者?」

「在基礎部的時候,經常坐在最前排聽你講課。那是 『社會學II』 課程,你不記得了嗎?——噢,一定是聽課的學生太多了的緣故。」

「你是我的學生嗎。」

在這樣的場所與學生碰實在是太糟糕了——這樣的想法驀然在我心頭升起。我不希望社會學科的宇城助理教授看精神科醫生的消息馬上在廣大學生中傳開。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幾乎令我發楞的這個邂逅,令我暗暗竊喜似乎也是事實。需知「仰慕者」這個詞兒有多種意味可以解釋,我的心禁不住噗通地跳起來。

「我的名字叫咲谷由伊。」她做起自我介紹。有幾分孩子氣的臉上,突然展露妖艷的笑容。「國文系三年級學生。還記得我的樣貌和姓名嗎?」

我們就這樣愛上了。

相遇後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她便經常來我獨居的家,並在此留宿。有時她搭我的車,一起去大學。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已突破了一般的師生關係。

我當然注意到雙方之間的十七歲年齡差,但當我提出此,由伊便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反問我:「那又怎樣?」三年前我有過一次離婚經歷(當時我的精神處於病態,是導致離婚的主因),她對此也表示「完全不介意」。

第一次抱她的那晚,她在我的臂彎中顯得有些驚慌。由此可見她對異性沒有經驗,但我對她的過去沒有特別興趣。

「好呀,老師,你吃我吧。」

她反覆說著此話。

「哈哈!我真的把你的手指頭吃下肚去,你就慘啦。」

「沒關係。」她邊撫摸我的頭髮邊說道:「反正馬上就會生出來。」

有點古怪的笑話,我心裡想,禁不住輕聲笑出來。但她一點都不笑,只是伸臂摟緊我的背部,喘著大氣。

看來,我對她還是很不了解。

「結婚」這個詞語最初出自我的口中,是與由伊發生戀愛關係後約莫過去大半年的時期。她已經讀大四了,應該是慢慢具體考慮畢業後去向的時候了。

「我們結婚吧。」我努力以平淡的口氣說出此話。

周末晚上。兩人開車外出吃飯。在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氣提出求婚。

「是真心話嗎?」她側過臉看著抓住駕駛盤的我,接著說:「你對我一無所知喔。」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板起臉孔說道:「K大學文學院專攻國文的女學生。成績好歹還算過得去。今年八月就會迎來二十二歲的生日。半年前勾搭上大她十七歲的戀人,但至今仍以 『老師』 稱呼之。常患頭痛和失眠症,吃很多東西但不會肥的體質。是個大美人,可是不善於燒菜。」

接著,我故意用平淡的口氣說道:「你是咲谷家的獨生女兒。在你懂事前母親已去世。父親是外科醫生,自己開設醫院,但在你升上高中後不久也撒手塵寰。此後你就搬到姨母家中居住……」

「就知道這麼多嗎?」

「難道還需要掌握其它知識嗎?」

「譬如……」

「譬如什麼?」

「譬如以前我交過怎樣的男友?等等。」

「對這類問題我沒興趣,我愛的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

我說出連自己也感到臉紅的台詞。

「可是——可是,或許我擁有老師想不到的秘密,結婚以後說不定你馬上就會後悔的。」

「你不是在嚇我吧?」

「……」

「你不想結婚么?或者認為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么?又或者……」

「錯,錯!不是那麼回事。唉……」

我斜眼窺視說話開始變得吞吞吐吐的由伊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我看到被對頭車的車頭燈照亮的她的臉孔蒙上了一層怯懦的陰影。

「還是不得不說呀。」

由伊說這話,是我提出求婚以後一個禮拜的那個晚上。

那天黃昏時分她來到我家,顯得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問她怎麼了?她說「頭痛得厲害」,於是又服下常吃的葯。自從我們相識以來,她的失眠症大有好轉,但頭痛的毛病依然,每個月例必去一趟醫院拿頭痛葯。

兩人吃完晚飯後,她的頭痛似乎消失了,她又非常罕見地喝了一點酒。我遵從醫囑,一直堅持唇不沾酒。

然後,也弄不清楚誰引誘誰了,反正兩人步入卧房,上床做愛。由伊的反應一如以往地激烈,緊緊抱住我的身體,反覆呻吟著「救救我!」當聲音好像墜落深谷時,兩人同時達到了高潮。

我一邊沉浸在舒暢的滿足感中,一邊親吻大汗淋漓的由伊的額頭。像死了般躺著一動都不動的她突然睜開眼睛。

「老師。」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接下來將身體擺脫我的臂彎,轉過身背朝著我。

「還是不得不說呀。」她似乎下定決心地說道:「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改成仰天躺著的姿勢,伸手從床頭柜上的煙包中抽出一支香煙。

「如果你認為非說不可的話,那就不妨和盤托出好了。」

「我……」她把身子裹在毯子里,細聲地、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的身體被人下了毒咒。」

乍一聽,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她繼續喃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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