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大八木呢?」

躺在睡袋中的磯部起身坐了起來。他環視了為安的山中小屋,找到穿著反底黃色橫條紋休閑服的妻子。

「他跑哪兒去了呢?去替我找他來啊!」

腦中像蟬鳴似的,感覺到酒後遲鈍的疼痛。他並非有意喝醉,只是昨夜山中無拘束的開放氣氛,讓人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兩杯。在「連夜鬼話」之後,妻子和茜就一起先回小屋了。到這裡為止,自己的的記憶都還很清楚,但之後怎麼樣了,就真的模糊不清了。

和大八木和洲藤這些年輕人拼酒對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來說,實在不是聰明的事情,磯部用大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偷偷窺視著走近自己身邊的妻子。

「他好像出去了。」

她這麼說,倒沒有什麼特別不悅的口氣。

「洲藤和千歲也不在呢!我起床的時候就沒看見他們了。你找大八木有事么?」

「沒什麼事,我只是想到昨天傍晚的時候,我好像把打火機借給他了。」

磯部無趣地伸手到褲子的口袋中摸索。

「忘了跟他要回來了。」

「如果你要火柴的話,我有。」

「喔!」

「你的臉色真差!我一進來休息,你就開始猛灌了吧!」

「沒事的。」

他雖然這麼回答,其實真是硬撐的。他現在頭疼,胸口悶的快受不了了。

「現在幾點了?」

「再一個小時就要吃中飯了,吃的下么?」

食慾?在這種時候是不能有的啊!磯部只是靜靜地搖搖頭。

「年輕的是不是一早就出去散步了呢?」

「或許吧!不過由美子和麻宮在外面。」

「沒看見大八木他們么?」

「你擔心他們?」

「畢竟我是負責人啊!」

「他們——洲藤和大八木對千歲有意思。這個誰都看得出來啊!從黃昏的時候,那兩個人就一直守在她身邊,也許已經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要好起來了呢!」

「三個人么?」

「你在胡扯什麼!」

妻子的笑聲,在他的腦際響徹起來。

「等一下,我們也出去散散步吧!好幫助你醒酒。」

「喔!」

隨便應了一聲,他把香煙放進嘴裡,然後用妻子遞給他的火柴點上煙,邊想著大概很難抽吧!煙通過喉頭時,真的比料想中的還難抽。

(是嗎?已經要好起來了么?)

他想起千歲那均勻的身材,婀娜多姿的身體線條,和令男人喜歡的小惡魔一般的臉龐。特別是那個微翹的鼻子。

是啊!她才二十三歲,足足小妻子十歲呢!

酒還沒全醒,頭除了重,還感到輕微的疼痛。

昨晚我先醉了,然後她就和洲藤或大八木中的一個人不知去了哪裡了?

他不經意的發出了嘖聲。

「怎麼了?一副奇怪的表情。」

妻子仔細看著他的臉。

「很不舒服吧!」

「不!沒事。」

他有些慌亂地隨手揮揮。

「啊……果然還是很在意啊!,連你也對她……」

「不要胡說!怎麼會呢!」

「沒用的,你啊!太老實了!」

意思是說什麼都會被一眼看穿么?

磯部苦笑了一下。這時妻子卻一本正經的。

「我問你……」

這個語調是剛才一直沒有的,好像想起了什麼,準備追問到底的口氣。

「你……後悔和我結婚么?」

「怎麼搞的?突然問這種事情。」

「最近我常想,我們實在是很特別的夫妻,到現在都還常常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就是因為這樣,我也覺得好像不大自然……」

磯部也覺得是有些特別。或許在日本還真的找不到另一對像他們這樣「特別」的夫妻了。

「我啊!覺得和你結婚真是太好了。怎麼到現在還要說這種話,實在太不像我們。」

「我有時候會感到一點不安,我想可能是因為自己老了吧!」

「喂!喂!不必擔心,沒有人會和你爭我這樣的小老頭。」

「還有,智史的事也是……」

「喂!」

智史是他們夫妻兩年前失去的兒子。

「那個孩子的事,你真的沒有生氣?」

「這件事,我們不是早約好了么?不再提。」

妻子的臉色黯然,默默地點了點頭。

看到妻子已經很久沒有這個樣子了。磯部想:那時的傷痛,還是沒有痊癒。

然而,對磯部來說,何嘗不是一樣的呢!

「老師。」一個叫喚聲傳過來。

那種變聲期特有的沙啞聲音,一聽馬上就知道是麻宮。

「早啊!老師。」

「早!」

他乾咳了幾聲。剛才和妻子的對話,說不定被聽見了,想到這點,讓他有一點不自在。

磯部是東京都內的某公立中學的國文教師。麻宮正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去年——麻宮一年級的時候,他也曾是他的班導師。

昨晚沒有太失態吧!

磯部邊把香煙捻熄,邊搜索著遲鈍的記憶。

昨夜,磯部最在意的並不是像千歲、茜這些年輕女孩的眼光,也不是很精神飽滿地操縱著現場的妻子。而是眼前這位麻宮的眼光。

磯部平常就十分在意他。

麻宮看起來很聰慧,但學校的成績卻始終在中上而已。和最近同年紀的少年比起來,個子特別小而且天真。也就是說,他是那種有點土味而又很溫順的孩子。從去年當他們班的班導起,他就特別注意他。

那不只是單純的對他有好感,還有一種更複雜、特殊的情愫在其中。

智史。

是對他那年幼即離開這世界的兒子,這樣的感情因素。

智史是他們結婚後馬上就來臨的孩子。當時他二十七歲、妻子才二十三歲。如果這孩子現在還活著,今年應該是十一歲了。

兩年前,那是七月的事。

一個從午後就一直下著雨的日子,智史從學校放學回來,和妻子之間有了一點口角。那只是一個很單純的母子爭吵,但被嚴厲責罵的智史,立刻從家中飛奔了出去。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生了意外事故。

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只看見妻子已經神情恍惚,一直怪罪是自己不好。撞到智史的司機,則一再重複訴說著,是這個孩子突然跌倒在馬路的正中間,而不是他的過失。

當時的事,他一點也不想回憶起。

那孩子在加護病房中斷氣,走的時候表情意外的安詳。

他只記得,當時自己緊緊抱住那小小的遺體,大聲呼喚、哭泣。他邊哀嚎著,邊想著這樣的哭法,恐怕連將來妻子臨終時都不可能再發生吧。

悲傷經過了幾個月,夫妻間怪異的氣氛依然無法完全釋懷。

當時,妻子一再責備自己,如果不是對孩子那樣過度的責罵……他雖然安撫著妻子,但卻也發現在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的確是責怪妻子的。於是他陷入了極難平衡的沼澤中。

第二年——也就是去年春天的事。

在新學期的班級上,他發現了一張和死去的智史很像的臉,那就是麻宮。

妻子說「沒有那麼像」,畢竟不是雙胞胎。但是磯部從最初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把兒子的影像套進了這個少年的身上。

以教師的立場,把這種個人先入為主的觀念套在學生上,當然不是一件好事。這點他自己也不太能理解他怎麼會這麼執著。

當然,麻宮對這件事情是一無所知的。在教室里,磯部是以平常教師的表情面對麻宮,從這點可以知道,他是一位很忠於職守的男人。但是,在他內心中「父親的眼」。卻怎麼樣也無法消除。越想否定,少年的模樣就越是和智史的重疊在一起。

這個四月,班級職務有了變動。不再擔任麻宮導師的磯部,就邀麻宮參加這個自己擔任支部會員的「TC成員」。教室中無法在一起,但能多點接觸他的機會,也就可以了。

「睡得還好么?」

磯部用「教師的臉」來問麻宮。

「第一次睡在這種荒山野外吧!」

「我睡得很熟.」

麻宮以無邪的笑容點點頭。磯部每次看他,都感覺到他是一個認真而且老實的孩子。雖然有時難免會多嘴,但他認為這是麻宮對他表示親切的一種方法。

「早上我一下就醒來了。平常在家,就算鬧鐘響了又響,也還吵不醒我的。」

「哦?這樣么?」

「我覺得這裡真的很棒!昨晚的營火也很有趣。」

「那就太好了。」

「可是喝醉以後大家都變得好奇怪。我們家的親戚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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