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五六四室患者

殺死J. M的人是誰?

書稿以此句作結。

彷佛被捆住似的,我暫時陷入思考。我強烈希望知道「答案」,但疲乏的腦細胞好像銹住了,只是一味地空轉。

……公寓大廈前的通衢大街,像煤炭般黑的街道宣傳車慢吞吞地通過。在火辣辣的夏日陽光照射之下——

宣傳車一邊軋過被太陽曬得黏糊糊的柏油馬路,一邊發出刺耳的廣播聲。即使緊閉窗戶,聲音還是肆無忌憚地鑽入屋內。

非常令人不快。

倒不僅僅因為嘈吵,車中男人那歇斯底里的語調,無視擴音器的界限將音量調高至咆哮的程度,結果反而聽不清此人在講什麼,不快感源出於此。

粗暴地吐出的話語,誰也沒有聽清楚便消失在大氣中,可悲的話語……

我受不了,把視線移開。

在離開窗邊之際,透過拉攏的窗帘間隙向天空望了一眼。

萬里無雲。夏日的天空又高、又藍。

多麼高、多麼藍啊!

這樣的天空景色禁不住引發我的一段難堪回憶。

……盛夏的藍天。

那是二十五年前看到的小小四方形天空。我囿困於陰暗的地底,獨自仰望天空。

置身於潮濕陰暗之處,既哭又叫了好一陣子終於筋疲力盡了,我只能獃獃地仰頭望著天空。

被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那自由深遠的湛藍色,與坐困愁城的我相比,益發顯得奪目。

……聒噪不絕的蟬聲和在耳畔囁嚅著的不知名蟲子的鳴叫聲。無聲掠過四方形天空的飛鳥影子。潛伏在暗處令人不快的生物正在我身邊蠢動…

一想起這些,到如今心臟還會像針刺似地隱隱作痛,臉頰和脖子奇癢無比,忍不住用手抓搔。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應該是過了八月中旬的一個晴朗日子發生的事情吧。那一天,我……

「怎麼啦?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突然傳來他的聲音。街上的宣傳車終於遠去了,我一屁股坐到床邊。

「是不是寫稿不順利?雜誌社請你寫的推理中篇,月底就截稿了吧?」

他一邊注視著我的臉色,一邊笑嘻嘻地眯起眼睛。

「寫了多少頁了?」

「沒有幾頁。」

我嘟嚷著回答。然後將嘴唇彎成人字形。

「哈哈!說得那麼悲壯,我能感同身受。不過一般來說,任何作家幾年創作下來,都會出現才思枯竭期。尤其是你寫的那類小說難度頗高:稀奇古怪的建築物、秘密通道、奇特的殺人詭計……不可能經常想得出吧。喂,反正寫不出來,不如跟我一起釣魚去吧。」

「釣魚?」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那氣色甚佳的臉上浮出一絲淺笑。

「這是好主意呀。」

「不,謝了。外面太熱,我怕出汗。」

「夏天嘛,總是炎熱的啰。尤其是京都這鬼地方,位於盆地中央,更是褥熱難擋。老弟在這裡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吧。想想也奇怪,自然環境如此惡劣的地方,怎麼竟能建都千年以上?看來,先人們的忍耐適應力是挺強的。」

他總是這副德行:從不在乎我的情緒,突然來訪,信口開河地亂講一通。有時我真想發火,但始終都沒有發作。

「倒不如換一個氣候條件好的地方居住。你何必執著於在此地生活?」

我緩緩地搖頭,答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他聽罷嘆息似地張開雙臂,說道:「還是那種脾氣。看來,不能繼續讓你孤零零一人生活了。」

「請放過我吧。我一個人活得挺好的。」

「說謊!」

他說罷,忍不住笑起來。

「我倒是經常替你擔心,為此不時上來看看你的情況。有時你想疏遠我,不用說我也是明白的。」

他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

看透一切?或許真的如此吧。因為他具有卓越的觀察力、洞察力和思考力。他還具備淵博的知識,說話的口才又好,畫功和文筆也了得。如果他願意動筆的話,肯定可以寫出比我輩高明得多的小說。

「那麼,老弟。」他認真地說道:「即使不去釣魚,你也得把心情弄好一點吧。你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吧。」

「嗯,那還用說。」

「不妨從學習樂器開始。我教你彈吉他,你看如何?」

「不行呀,對我來說。」

混和著嘆息聲我回應道,然後低頭默默地注視置於膝上的左手。

我的左手沒有無名指和小指。

幼兒時代——還是讀小學以前的年代吧。當時我去外公經營的木工廠玩,不小心將手伸入工作中的電鋸里,從此失去了二隻手指。為什麼會做出那樣愚蠢的舉動,現在已記不得了。好像是離開母親視線的瞬間發生的事故。父親因獨生子的手傷而激怒,怒斥母親太不小心。

說到我的父親,那時他在大學裡從事生物學研究。他是個粗暴的男人。不單只是這件事,在另外許多事情上也經常嚴詞喝斥母親。對待我這個獨生子,態度也一樣。即使在他人面前,他也會旁若無人地對我們大罵,甚至動粗。但母親從無怨言,也不想出走,任何時候都按丈夫所說的去做。或許早從最初,母親的主動抵抗手段就已被父親剝奪殆盡……

……不要再想這些了。畢竟,那已經是不在這世上的人的問題了。

總之,就算由多優秀的老師來教我彈吉他,我都是沒法彈好的——嘿!他不是一早就知道這情況嗎?

「你居心不良喔!」

我說罷,從床邊起立。

「我真搞不懂你這個人。你擺出我的知己的姿態,但實際上對我一點也不了解。」

「你有這種想法,倒令我感到意外。」

他那誇張地伸開雙臂的身子,足足高出我一個頭。這倒不是說他比一般人高,而是我太矮。我需要仰頭才能見到他的臉孔,說話時自然而然地看著他的胸膛。

「雖然,我與你交往了這麼長的時間,但細心一想,我對你的經歷到如今一無所知。你生於何地?教育背景如何?除了我還有其他哪些朋友?我從未聽你提起。所以,要說是知己實在有點……」

「我做偵探工作,你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嗎?」

是的。他是一名「偵探」呀。

對於以寫所謂推理小說為業的我來說,有這樣的朋友實在是非常難得的。

看來,我是沒有理由故意疏遠他的,毋寧說應對他懷抱親切之情。我非常佩服他的偵探才能,在某種程度上對他寄以極大的信賴。但是……

「你是我的朋友之一,那是毋庸置疑的。你對我關心備至,我也時時感激在心。」

我抬眼盯著他的臉部表情,繼續說:

「可是,我受不了你對我的過分擔心。而且,有時你還喜歡說一些討厭的話題,使我受不了。我真懷疑你有神經病。」

「哦。舉個例子吧。」

「譬如說剛才關於吉他的話題,難道你不清楚我是不適合彈吉他的嗎?」

他什麼也沒有回答,用流露出「真是不可救藥」的眼光,靜靜地注視著我。

「有時候,你帶來一些印著莫名其妙圖案的紙片。我看呀看的,好歹才看到立體畫像什麼的。」

「那是三D立體圖嘛。你不是也看到立體圖像了嗎?」

「哼,我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呀,只能憑想像……」

「是不是傷了你的自尊心了?」

「——多少有一點吧。」

「如果是那樣,我向你賠禮道歉好了。」

話是那麼說,但在他的眼光中仍然流露出「真是無可救藥」的表情,而且還有某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我竭力遏制想責備他的衝動,為芝麻綠豆般的小事生氣值得嗎?

我覺得心虛,轉過身背著他,慢吞吞地離開床邊,往置於牆邊的桌子走去。

通過窗邊時,從窗帘間隙瞟了一眼天空。二十五年前那四方形的藍天驀然又在腦際浮現,身子不由礙顫抖起來……

「是不是又想起跌落井底的童年往事了?」

他與我擦身而過坐到床邊,斜眼瞄了我一下後說道:

「那應該是十歲時發生的事情吧,距今足足二十五年了。」

「我曾經說給你聽過嗎?」

他停止正在搔臉的手,臉上漾起充滿自信的笑容,說道:

「你什麼都對我說。對於你的信任,我不能不有所回應呀。」

「——啊,呃。」

「也是現在這樣的季節吧,你隨雙親回鄉下,在伯父家中住了幾天。伯父家的後院有一口古井,你鬧著玩,掉到井裡……」

在前一年的夏天,會見過伯父他們做淘井作業,人降到井底,把澱積在井底的污泥和枯葉等撈上來。

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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