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正好是吃完午餐的大病房患者,聚集在名為「交誼廳」的空間里自由自在活動的時間。擺在寬敞廳房一角的大型電視機螢幕上,年輕的女主播報告氣候已進入梅雨季節。

不知不覺發出了嘆息聲——唉!這憂鬱的季節終於來臨了…

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雨。

雖然我不屬於喜歡在外面四處跑的人,做為重考生(且已踏入第三年),毋寧說更多的時間幽閉在家中,儘管如此,我還是討厭雨,尤其是那種浙淅瀝瀝不停下著小雨的日子。

腦際浮現出白襯衫上黑色小污跡慢慢擴滲的影像,令人感到渾身難受。驀然,身體各處好像都開始發霉腐敗起來。心裡突發奇想:倒不如在沙漠深處生活來得痛快!

再一次而且是有意識地長嘆一聲,將左手拎著的紙袋換到右手,讓視線避開注視著自己的患者,我匆匆穿過交誼廳,逕自向目標病房走去。

這裡是K××綜合醫院的精神科病房。

思量起來,已有好久未曾探望住院的母親了。上次前來探望是什麼時候呢?——一個月之前嗎?不,或許不止一個月了。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地板上鋪著淡綠色的地毯,微暗的長廊兩側等間隔並排著同樣漆成綠色的房門。

一成不變毫無裝飾氣氛可言的冷冰冰景色,沒有一個採訪者來過一次還想來第二次的,除非迫不得已。

母親住進的單入病房是三一三室。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走到盡頭左轉第三間就是了。

稍微加快腳步,繞過走廊轉角。就在此時,不期然與對面轉彎而來的人相撞。

雖然不能說是猛烈衝撞,但因身子失去平衡,我跌了個屁股著地。紙袋從手中飛出,袋裡的東西四散在地板上。對方發出小聲驚呼,往後倒退了二、三步。

「啊!真對不起了!」

慌張地說著抱歉然後向我靠近的是一位年輕的護士。

掛在白衣胸前的圓形名牌上寫著「森尾」。這是第一次見到的名字,或許是新來的護士吧。

「走路不長眼睛,我太大意啦。」

我的屁股還貼在地板上,抬頭仰望誠心誠意向我致歉的對方的臉孔。與名字相同,這是一張未會見過的面孔。胖乎乎的可愛臉蛋上架著一副紅色圓框眼鏡。

年紀約莫二十五歲上下吧。看她的體型,比我大了整整一號。這麼說,並非指她是人高馬大的女人。主要是因為我在男人當中是小個子——今年已二十一歲了,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體重只有四十公斤。

「沒問題吧?有受傷嗎?」

我輕輕搖頭表示「沒問題」,雙手撐住地板準備起立。她蹲下身子,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東西。

「多謝!」

我惶恐地說道:「都是我不小心,讓你受驚啦。」

「這些東西……」

她好奇地轉頭望著我。從紙袋跌出的物品計有:筆記本、筆盒、幾冊參考書和練習題,還有一個外包暗綠色天鵝絨、書籍大小的盒子。

「因為我正過著重考生活。」

我避開她的視線靦腆地答道:「今天我從補習班蹺課,跑來這裡探望媽媽。」

「什麼?你媽媽?」

護士側著頭露出懷疑的神色。我只有做進一步說明:「住在三一三室的神崎峰子是我媽媽。我是她的兒子忠。」

「神崎太太……」

護士口中念念有詞,然後重新盯著我看。

「莫非你是神崎先生的侄子?」

「嗯……是的,就是在下。」

她說的「神崎先生」,是我一年前亡故的爸爸神崎恆彥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神崎棋彥,他目前任職這家綜合醫院的外科主任。一年前發生那件可悲的事情後,聽說經伯父安排,把精神失常的母親送來這裡住院。至於實情是否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那護士把拾起的物品一一放到紙袋裡,然後看著還不能站起身的我,問道:

「有什麼不妥嗎?」

「腿部感覺有點麻痹,好像使不上勁。啊!不。沒有問題。」

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並試圖擠出笑容。正在此時,以擔心眼光看著我的護士的姿態突然出現異樣變化。

白色衣袍上開始到處滲出污點。

這是刺眼的鮮紅色污點。

就像她的身體被扎了許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針,鮮血汩汩地噴出。污點以迅猛之勢擴滲,沒多久,白袍變成了血衣。

怎麼會這樣?

發生什麼事啦?

我愕然地睜大雙眼。

「神崎先生?」

護士叫我的名字。她的聲音一點都不慌亂。看樣子她本人並沒有覺察自己的異狀。

「神崎先生怎麼啦?」

被她這麼一問,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見或許是幻覺吧。

雙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審視對方的姿態。果然,她所著外套上的紅色污點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又恢複成原先的一襲白袍。

「沒問題嗎?」

護士越發擔心地問道。我正要默默點頭,想不到此時對方又變臉了。

「呃……」

我低哼了一聲。對方的雙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輝、一頭烏黑長發披肩、嘴唇一端上吊——這不就是我媽媽神崎峰子的尊容嗎。

「神崎先生!」

與此同時,與護士的叫聲重疊,從某處傳來母親的狂呼聲。

阿忠!

「沒問題嗎?神崎先生!」

阿忠!

「神崎先生?」

阿忠!

阿忠!

……阿忠!

宛如女鬼的形相:母親高舉右手,手中握著沾滿鮮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話才出口,銳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來。

母親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請住手!

在我的哀求下,母親終於停手。母親其實並不壞。壞的是我,一切罪過全在於我。所以,然後……

「森尾小姐。」

背後傳來聲音:

「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是熟悉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者是狛江柳子——這間病房的護士長。

我回過神來了。露出不安神色的護士挨在我的身邊,她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袍,面容不用說也與母親完全不同……

「真對不起!」

我緩緩地搖頭,說道:

「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了。」

「發生什麼事啦?森尾小姐。」

快步走來的狛江護士長不悅地問道。年紀看來五十歲上下、精明幹練的護士長,緊閉著薄唇,用嚴厲的目光瞪視年輕的護士。

「不小心在走廊轉角撞上了。不過沒什麼事。」

搶在護士開口之前,我做了這樣的回答。

用一隻手撐住牆壁,我終於慢慢站立起來。大腿的神經好像被切斷似的,雙腳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勁。

「神崎先生。」

護士長轉向我這邊,視線馬上變得柔和了。

「你來探望令堂嗎?」

「嗯。我媽的情況怎麼樣?」

「不錯。狀態完全穩定下來了。」

「與其他患者的相處呢?」

「很好。你不用擔心。」

「那我就放心啦。」

「不過你見令堂時,注意不要過分刺激她。」

「是的,我明白。」

話說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邊的年輕護士。

「這位小姐是新來的護士嗎?」

我提了連自己也覺得愚蠢的問題。

護士長答道:「她叫森尾緣。調來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務。」

「原來如此。那麼她會在伯父手下……」

「是的。一直以來承蒙神崎先生的關照。」

叫做森尾的護士臉上浮現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遞過來的紙袋,微微低頭致意後,兩人便往相反方向離開了。

拖著失去感覺的雙腿在走廊慢慢行進的同時,內心裡暗暗鼓勵著自己:「振作點!」

是的,非振作起來不可。若非如此,恐怕連自己也會給這家醫院帶來麻煩了。

方才的幻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實完全多此一問,原因是不書自明的。簡而言之,一年前發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傷害,到現在還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連續下了二、三天的雨,氣象廳終於姍姍來遲地公布天氣入梅了。事件發生在那天晚上。

母親突然發狂了。

在寢室的被褥上,母親冷不防地扼住父親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親的抵抗,她竟然從廚房拿來菜刀把父親殺死了。我因發現變故匆匆跑入寢室,然後,她又轉而向我襲擊。流著父親鮮血的銳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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