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鯰田冬馬的手記·其一

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

目前,我不想給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只要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恐怕今後也是如此。

該手記準確而詳盡地記錄下了距今一個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這個「黑貓館」中發生的事件。

動筆之初,作為記錄人,我鯰田冬馬向自己鄭重發誓:該手記中不夾雜任何虛假描述。作為老宅的管理員,我會原封不動地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是執筆該手記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測,我也會非常小心謹慎,盡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見或祈望的左右。總之,我要儘可能冷靜而客觀地記錄下那一事件的全過程。

再嘮叨一遍,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我想通過這個手記,讓那可怕事件成為「過去」,永遠封存起來。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紀了,記憶力明顯減退。恐怕再過十年,現在記憶猶新的事情就會徹底淡忘了。對於十年後的我而言,這部手記肯定是本有趣的讀物。從這個意義上講,它也算是我為自己寫的一部小說吧(可以劃歸為偵探小說的範疇)。——對,現在,我索性就抱著這樣的態度寫下去。那麼,該從哪裡開始呢?

我覺得還是按順序寫下來比較好。為了能將自己一個月前的記憶原原本本地記錄下,這或許是個上上策。先從那幫人來到這個老宅的前後寫起……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們要來這裡的。那是剛進7月不久 ,也就是2號、3號左右。現在,這個老宅名義上是崎玉縣一家不動產公司的社長的「別墅」,實際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則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權負責。就是這個足立君通知我那一消息的。下個月初,那個社長的兒子將在暑期旅行中來這裡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們在這裡逛逛,由於機會難得,就想順便到父親的產業——這個「別墅」里住上幾天。足立在電話里讓我準備好房間,並在逗留期間,照顧好他們的飲食。說實話,對我而言,那並不是好消息。因為以前,我就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這幾年就更是如此了。當時,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是希望這幫鬧哄哄的年輕人不要來。

但我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用人,根本無權拒絕他們的要求,只能立即應承下來。

在我受雇成為管理員起的六年中,這個老宅從來沒有作為「別墅」使用過,光這一點,就讓人匪夷所思。這些暫且不說,還是儘力接待好這幫人吧。不知道社長的兒子為人如何,如果他是個貪得無厭、品格低下的浪蕩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則可後患無窮呀。一旦他回去後對社長說「把那臭老頭開掉」,那我可就慘了,而且萬一那樣,足立君也將陷入難堪境地。因為六年前,多虧他從中斡旋,我才得以成為這老宅的管理員,對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幾乎沒有人來這裡。偶爾,足立君會來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說就沒有任何人會來了。畢竟這老宅位於森林深處,周圍也沒有一戶人家。只要不主動聯繫,恐怕連推銷員都不會專程跑來的。然而,這種環境對於我這樣的隱居者來說,卻是再好不過了。崎玉縣的社長也只是因為工作關係,來過一次(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所謂的「別墅」可真是名不副實。常常聽說最近地價直線攀高,難道他覺得在天涯海角,能擁有這樣一個老宅也具有投資價值?或者他就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才購置下來的?對於他的動機,我很感興趣,但畢竟不太好問。

最後,我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雖然是表面上的),電話里,足立似乎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恐怕會很累的,但畢竟就那麼幾天,忍受一下吧。至於具體時間,一旦定下來,我通知你……」

聽說他們一共有四個人。房間和床鋪綽綽有餘,但衛生卻是個大問題。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

如果將其解釋為自己的體力近來陡然下降的話,那恐怕只能是懦弱者的借口而已,一切都是由於我這個管理員的失職造成的,無論別人怎樣指責,都無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讓這老宅保持良好環境,一塵不染 ……但對於我這個60歲的老朽來說,打掃如此大的房間,的確有點力不從心。於是,此後的一段時間裡,我每天忙碌著,整理房間,做好各項準備工作。不出所料,這些工作還是相當繁重的。

二樓的四個房間是作為客房使用的,每個房間都是又臟又濕,凌亂不堪,光簡單打掃一下就讓我筋疲力盡了。而兩個房間共用一套的廁所和浴室里,也有許多地方需要維修。

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現在也該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長的兒子親自打來電話。

他們一行定於7月24日從東京出發(他現在是M大學的學生,離開父母,獨自住在東京),在別處轉悠後,31日到達本地,當晚住在城裡的酒店,讓我8月1日去接他們。僅憑一次電話,就對別人下結論,似乎有點主觀臆斷,但在談話中,我總覺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 腦子不夠聰明。我還有許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級公寓里,開著最新型的跑車,隨心所欲地問父母要錢,也不好好上課,終日遊手好閒。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變得鬱悶起來。他們幹嗎非要到這窮鄉僻壤來?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還能記得當時自己是一邊想,一邊唉聲嘆氣。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電話,讓我今天下午3點半去酒店接他們。從這裡到市區,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以上的車程。為了時間充裕,下午1點半,我就收拾停當,離開了老宅。那天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子。霧氣朦朧下,那早已司空見慣的風景失去了現實感,讓人覺得彷彿是迷失在了童話中的異國他鄉。從港口傳來輪船的汽笛聲,我不由想起往昔歲月——那時我還年輕,初來乍到。

3點20分,我到達酒店。 小巧、雅緻的大廳里,沒有幾個人,我沒發現他們四個人。我坐在沙發上,翻開大廳里備置的報紙,抽了一會煙。

「您是鯰田先生嗎?」耳邊傳來沉穩的男中音,這和電話里聽到的社長兒子的聲音截然不同。

我抬起頭,發現面前站著個高個長臉的年輕人。泛茶色的捲髮留得稍長,戴著金絲邊眼鏡。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輕人文靜地笑了笑,「初次見面。我是裕己——風間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遠趕來接我們,真是太感謝了。」

「不,沒什麼。」沒想到對方的舉止如此彬彬有禮,我竟有點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邊的休息室,馬上就過來。」說完,年輕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筆直的鼻樑,輕輕地吸了下鼻涕,「鯰田先生,您一直住在這裡嗎?」

「有六年了。」說完,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以前住在什麼地方呀?」

「到處瞎混唄。過去也在東京住過,但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雖然第一次來,但我覺得這裡不錯。」冰川眯縫著眼睛,看著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覺得這裡的景色太壯觀了。這個說法是不是有點老套?總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這麼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煙,便將煙頭丟在了煙灰缸里,「你覺得這個酒店怎麼樣?」

「不很大,但非常舒適。從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煩您了。」

「我的接待可沒法和酒店相比。」

「別擔心。只要有安靜的房間和熱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滿意了。」

「安靜,我是絕對可以保證的。在森林裡,獨此一家。」

「我聽說了。」

「那裡位於森林深處,真的什麼都沒有。只要你們不失望就行。」

「那三個傢伙恐怕要愁眉苦臉了。」說完,冰川聳聳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我說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別墅。聽說那幢別墅的現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來是這樣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對那老宅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嗎?」

「就我個人而言,有那麼一點點。」

「什麼興趣?」

「這個……」

冰川正要作答,大廳里傳來耳熟的尖叫聲。

「哎呀,來了,來了。」

那個放蕩公子哥終於露面了。

「你好。」

一個穿著華麗紅上衣的年輕人揚揚手,走過來。波浪卷的燙髮一直披散到肩部,綠帽子戴在腦後。他這個樣子,讓人從遠處看,還以為是個女子呢。

「我叫風間。辛苦了。」他呼出的氣息中帶著酒味。看來從中午起,這幫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點點頭。風間裕己將兩手深深地插入褲子口袋裡。

「還有兩個人在這。」他揚揚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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