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去,9月也過了一半的時候,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個人。
地點是來夢咖啡館。那是9月20日,星期天的傍晚,像往常一樣散步順便去喝咖啡時發生的事——
在小店的櫃檯席的角落裡,有一男子彎腰弓背地與老闆說著話,起初我並沒有怎麼注意他,對方也好像一樣,只是回過頭來看了默默地坐在窗邊的席位上的我一眼,視線立即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他下穿黑色運動褲,上著軟木色長袖襯衣。合著喇叭里播放的調和氣氛的音樂,擺動著在櫃檯下交叉著的腿。
我呷著味苦的咖啡,抽著煙,獃獃地眺望著窗外的街道。
男子又開始和老闆說話。但兩人都嘰嘰咕咕地小聲說著話,所以我沒怎麼在意,也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可是,大概是這樣過了20分鐘吧。暮色滲透進了外面的風景,玻璃窗里開始浮現出自己淺黑色的臉,這時,我突然在玻璃窗里發現那男子的視線正朝著我。
起初以為,他也和自己一樣在看窗外,但立即改變了想法:映在那裡面的他的眼睛是在凝視著映在同一扇玻璃窗里的我的臉。
(是有什麼事吧?)
我心神不安起來。
這麼說來,那男子的臉、神情……總覺得在哪裡見到過。
「飛龍君?」想回過頭來好好看看他的臉時,他從背後這樣招呼道,「這不是飛龍君嗎?」
我回過頭來。櫃檯處的男子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這邊邁出了一步。
「啊,果然是。」男子筆直地凝視著我,說道,「方才一點也不知道。在這種地方見面,真是偶然呀!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這個……」我惶惑不安地重新看了一下對方的臉,「嗯,這個……」
「是我呀。」男子用左手撩起前發,「忘了嗎?是架場呀,架場久茂。」
「——啊。」這下男子的臉和昔日的記憶終於一致起來,「架場君?」
「久違了。」說著,他向在櫃檯里笑嘻嘻地眯縫著眼睛看著我們交談的老闆又要了一份咖啡,坐到我在的桌子前。
「時隔多少年啦?已經十六七年了吧。好像瘦多了。」
筆直地放下的話,好像會夠到嘴邊的長長的前發,被草草地梳向一旁。在它的下面閃閃發亮的一對小眼睛、端正的鼻樑、嘴唇薄薄的略為大的嘴巴……
留在我記憶中的架場久茂的模樣兒是一個剃得光溜溜的腦袋,不過這男子確實是架場久茂。
「在靜岡呆到什麼時候?來京都是什麼時候?」他一面眨巴著像綠豆一樣的眼睛,一面懷念似的問我道。
「7月初來這兒的。」
「住在這附近?」
「是的。」
「那,嗯,說不定是那裡吧,那棟叫『綠影庄』的洋房旁的……」
「你知道?」
「嗯。」他點了點頭,「我朋友的家就在那附近,我常路過那裡。是棟老洋房,不管願不願意都會引起你注意吧?發現建在同一地皮上的平房貼著寫有『飛龍』的名牌,因為這名字很少見嘛,所以不由得放在了心上。」
(那說不定……)我想起了7月初來這城市時,第一次進那棟洋房時的事。
當時——讓母親先回正房,我獨自上二樓的涼台時——站在門前看著建築物的黑衣服的人影,那也許就是他,所以他那佇立著的樣子與我記憶的什麼地方產生了共鳴……
「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修學院一帶。」他答道。是比這兒更北的一個地方,「這店的老闆,是大學的老前輩,所以常來這兒。當然,平日里來這兒要更晚一些時候。」
架場久茂是我自小學時代起的朋友,可以說是童年的朋友。初中和高中都進了靜岡的同一所學校,但兩人更加親密交往,我想是在高中同一個班級的時侯。高中二年級的冬天,他突然轉校了。這麼說來,記得好像是搬到了關西。
「現在呀,我在Kxx大學文學部當助教,是個不足道的打雜工——你在幹什麼?」
經他一問,我有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個——沒有就業,算是個畫畫的。」
「啊,是嗎?」架場並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記得你說要上美術大學,從小你畫畫就很好……嗯,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你畫的畫哪幅都是奇怪的畫嘛——已經結婚了嗎?」
「和母親兩人生活。」
「沒有嘮嘮叨叨地叫你快結婚?」
「並沒有。」我慢慢地搖了搖頭,「你呢?」
「我?」架場伸了伸像貓一樣團著的背,聳了一下肩,「暫且以獨身主義者自居,但最近親戚們都用白眼看我了。」
高中畢業後我就上了東京的M美術大學,過了四年的寄宿生活,大學畢業後便回到靜岡的老家,一直畫著沒有打算換成錢的畫。
池尾母親和父親都並沒有想責備這樣的「兒子」。我從小體弱多病,性格內向,非常怕與人交往,在這一點上,他們非常理解我。當然,這是我當時就知道的,飛龍家,即我的親生父親高洋,給池尾家寄來了一筆相當數額的錢作為我的撫養費。我想如果沒有這筆錢,我的處境可能自然就不同了。她尾父親死後我也依然體弱多病,屢屢病倒,讓母親操盡了心。
在看得到海的建在高崗上的家裡,我度過了孤獨的20多歲的這段歲月,除了學生時代的朋友偶爾來訪以外,也難得與人見面。那是猶如停滯在深湖底部的水一般的又冰冷又寧靜的日子。
是與戀愛、結婚這類東西全然無緣的生活。說來絕不是可驕傲的,但也並沒有因為此事而感到不如人家。母親也什麼都不說,我想今後也恐怕如此吧。
現在畫些什麼樣的畫?有沒有舉辦過個人畫展?為何遷到京都來?……彷彿想一舉填補十幾年的空白似的,架場用懷念的口氣接二連三地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我都按他所問,一一作了回答。
「不過,是那個吧?繼承了那麼大的家業,俗話說的遺產稅什麼的,夠受的吧?」
「是吧。」我一面將煙灰磕在盛滿煙頭的煙灰缸里,一面說道,「好像是處理掉了各處的土地什麼的。」
「好像是?是你自己的事吧?」
「因為這方面的事大體上都交給母親去處理了,我一直住在醫院裡嘛。連搬家的手續什麼的,也全部交給她辦了。」
「那你媽媽還在工作?」
「到這兒來以後已經……出租那洋房的房間,還有,各處還留著不少土地……」
「嗯。——身體已經好了?」
「還湊合。」
「過去你也是經常不上學的。」
架場一面用大拇指咯咯咯地敲著桌子邊,一面眯縫著小眼睛。我往上翻著眼珠,回看著他那茶色——較之茶色來更近乎褐色的眼珠,望著望著,我突然覺得後腦部有一種輕微的麻木感。
……風
是種奇妙的感覺。彷彿從脖頸根部筆直到頭頂被麻酥酥地通了微弱電流似的感覺。
……紅色的天空
這回眼前的現實開始晃動,忽地失去了輪廓……
……簇簇地開放……
……隨風飄動……
……黑色的、兩個……
……N
……N
……KUN)!
「……君?①飛龍君?」
經架場一叫,視線的焦點才回到眼前。
「怎麼了,獃獃的?煙灰掉啦!」
「啊!——對不起。」
我使勁地搖了一下頭,撣掉了弄髒了褲子的白灰。
「不要緊吧?臉色好像很難看呀……」
「不,沒關係,不要緊的。」
「真的?」
「嗯。」
「那樣就好——哎呀,這麼晚了。」架場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隨即將扔在桌上的煙裝進胸前口袋,慢吞吞地站起身來。
「我還有個地方得去……啊,對了對了,這是名片。」他從錢票夾里取出白色的名片,遞給了我,「多聯繫呀,什麼時候都行,下午一般都在研究室。過幾天想去你那兒,行嗎?」
「行呀,反正閑著。」我答道,也一起離開了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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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X X依然在那間屋子,依然在那片寂靜中。
(……時機到了。)
意識到後,表情上添加了微笑。
X X笑了。
他——飛龍想一的住所老早就知道了,而且覺針對他的我的意志。
無需著急。不要急於求成。首先要乾的事是
X X笑了。
輕微地,在喉嚨的深處。
他還沒有察
與架場重逢四天後——9月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