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冥幣

誰都會以為那個人睡著了。

這是一個個子較小,臉也較小,基本沒有什麼突出特徵的男人,四十歲上下。他歪靠在飯店大廳角落的圓柱沙發里,從天黑前直到此刻華燈大亮,始終用那種難受的姿勢歪坐著不動。走來走去的客人,以及各種各樣的干擾聲彷彿對他毫無影響。

但是,不……他醒了。

何斌突然就醒了!

你甚至可以猜測他一直是醒著的。看,他的眼縫兒倏然睜開了。兩束幽亮幽亮的賊光,從那對長時間被病態心理折磨得毫無生機的眼窩裡透射出來。

這個快速的變化過程,會使人立刻聯想到鷹隼發現了夢寐以求急待捕捉的獵物。

事實確是如此——

北方產業集團董事長魯小北,正在一些阿諛者的簇擁下瀟洒地走下飯店大廳正面的扇形階梯。

心臟的驟然狂跳,使何斌幾乎作嘔。

那一刻,墨綠色的地毯襯托著魯小北挺拔的身板款款而下,使其原本就一絲不苟的全身,越發透出那一社會階層的獨有的氣派。

何斌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差不多三周了,何斌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機會。如今機會出現了,他突然覺得喉嚨很乾渴。

何斌彷彿覺得魯小北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了一下。於是他站了起來。身體有些輕微並且難以自抑的顫抖。握在手中那根裹著彩紙的鋼管,剎那間好像成了有靈性的東西,嘶嘶作響地要竄出去……要擊碎那位董事長的顱骨。

他想像那個腦袋被擊碎的時候,很可能像紅瓤大西瓜被魯莽的民工一掌劈開。

砰,有聲有色!

何斌甚至發覺,這種「非常」的想像能給人以極其特殊心理快感——鋼管擊碎顱骨!

有聲有色!

他強迫自己鎮靜,隨即抽身離開角落裡的沙發,朝玻璃轉門走去。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大廳,在這裡動手百分之百是要失敗的。那幾個看似木訥的保安,會在眨眼之間變得靈活異常,把自己沒頭沒腚地摁翻在地,一通暴打後送走。

何斌怕的不是被「送走」,已經橫心不活的的人無所謂這個。他怕的是一舉不能得手——這樣的事,一舉不能得手是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今晚一定要把他幹掉!不能含糊!

大廳外已經開始泛著涼意了,節氣事實上已接近農曆的白露。何斌在涼涼的夜風裡打了個哆嗦。

膝蓋在轉門上磕了一下,疼得鑽心。不過和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擊」相比,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他閃到門外的角落裡,脊背貼緊了後邊的玻璃牆。

透過玻璃,他看見魯小北面無表情地在人們的簇擁下走向轉門。

夠不到——何斌突然發現自己的兇器根本不可能夠到那轉門的距離。再說,這樣站著很容易讓人發現並引起注意。想到這裡,他左右看看,果斷地閃到附近的冬青樹後,躬身摸向魯小北那輛轎車。

幾個小時前,他就是盯著魯小北從這輛車裡鑽出來的,絕不會錯。當時他很奇怪,因為印象里魯小北的車是輛黑色的「林肯」,而不是眼前這種「捷達王」。

但是魯小北確確實實是從這輛「捷達王」里鑽出來的。

算了算了,這個問題很次要。何斌拂去胡思亂想,竭力穩定著心神,溶化般地縮進車後的陰影里。

看,果然是這輛車。魯小北很敷衍地向他的阿諛者們擺擺手,徑直地朝里走過來。邊走邊掏出了口袋裡的手機。

「喂,是我……啊,你好你好,老麥!……噢噢,好極了!非常感謝,非常感謝……」

何斌聽著對方那很有共鳴的男中音,心裡難以克制地冒出些惡毒的妒意。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如此偏心眼兒,為什麼把各種令人羨慕的東西全給了這些富家子弟:機會、地位、金錢,甚至包括相貌和聲音。

他握緊鋼管,悄無聲息地朝前摸索過去。

哦,太好了!魯小北望著天空嗬嗬地在朝手機笑,笑著笑著竟把後背轉向了他。

何斌咕地咽了口唾沫,感到一種神助般的興奮。

魯小北毫無所察,繼續說著:「……真是沒有辦法,老麥!我家楠楠指名道姓一定要去你的七賢山莊。我說去白鹿苑行不行,他說不行,他說白鹿苑沒有獅子……啊啊,我估計他把你那頭石麒麟當成獅子了……」

何斌掂了掂手裡的鋼管,努力地調整著急促的呼吸。這時,他已經距離魯小北不到三米遠了。久壓在心的仇在無法遏制地膨脹著、燒灼著。他似乎聽到了悲劇迫近的腳步聲。那既是魯小北的悲劇也無疑是自己的悲劇,擊碎仇人的頭顱,自己的頭顱難道保得住么!

他媽的,多原始的報復呀——同歸於盡!

不過他依然覺得很值,因為自己已經一文不名了。苦心經營的一切全完了。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被被眼前這混蛋攫走了。畜生,我們一起死吧!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

「……那就這麼定了,老麥。明天午後我們一家都去,午後,兩點吧,如何……老母親當然去了。沒有什麼些客人,自家人玩玩兒……對。啊,別開這種玩笑……」

冷汗從何斌的後脊樑溝向尾椎骨方向滑去……

魯小北對著天光看看手錶,半彎著身子扭過頭來:「好好,一言為定。不要搞得太複雜……喂,那位先生,你幹嗎呢?……噢,不是說你老麥。好吧,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下午兩點。好好,明天見!再見!」

魯小北關了手機,朝車尾部站著的那個人揚了揚手:「喂,讓一讓好嗎,我要倒車。」

何斌鬧不懂自己怎麼就讓了讓,他眼看著魯小北的身子一躬,便鑽進了轎車。

尾燈閃亮,何斌又朝後退了幾步。

車子鳴了聲短促的喇叭,慢慢開上車道,而後刷地一下子便開走了。

怎麼搞的?咦?幾秒種內,一切全過去了!

何斌怔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噢,沒搞成!

原來殺人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容易……他病態的心突然開始顫抖,那是一種非常非常可怕的衝動。他恨不得一管子砸碎自己的腦袋……媽的,笨蛋。你怎麼這麼沒用哇!

鋼管最終沒砸下去,理智蘇醒了。

……七賢山莊,明天午後……

他想起魯小北剛才說過這樣的辭彙。那麼……只有再重新來一回吧——七賢山莊何斌自然是知道的。

明天,明天好象是周末。

「小北你過來一下,我問你個事。」

七賢山莊經理老麥把魯小北神秘地拉到一邊,同時瞟了瞟後邊跟著的古良。這是周末的下午,淡淡的陽光映著老麥那張油乎乎的胖臉。魯小北告訴老麥,古良已經由總裁助理提為副董事長了。

老麥於是朝古良點頭微笑。

他笑得很短促,緊接著神情就變了:「小北,我問你。你印象里有沒有一個叫巫林偉的人。」

「巫什麼?」

「巫林偉——巫婆的巫。」

魯小北低眉垂目,少頃搖頭道:「沒有,怎麼了?」

「公安局在天湖西岸拉上一具死屍,認為是從東岸衝過去的。這麼一來,我們這些度假村就成了被盤查的對象。經過查證,那人叫巫林偉,好象在白浪灘有些產業。對啦,所以我才問你。」

「我真沒聽說過這個人。古良,你聽說過么?」魯小北轉向他的副手,迅速地遞過一個眼神。

事實上那個巫什麼偉魯小北和古良都知道,白浪灘開發區自從劃歸北方集團,這個姓巫的就沒少鬧事兒。可是天地作證,萬萬料不到他會死掉。

「不清楚。」古良的回答簡潔而明智。

魯小北重新看著老麥:「你緊張什麼,難道有什麼關於你的說法么?」

老麥道:「屁,無論有什麼說法也和我挨不上邊,我考慮的是你。白浪灘不是你的地盤嗎!」

「你這人……」魯小北急了,「你他媽這人……」

老麥見他這樣,也就收了口:「算了算了,我也就是問問。其實死了誰和咱們有什麼關係。走吧走吧,我讓人弄了些法式小點心等著你們呢。」

「多謝多謝,真不好意思。」魯小北平抑著神情,隨著老麥向竹林小徑的深處走去。心卻難以克制地沉重了。

他偷偷瞟了古良一眼。古良像過去當助理那樣跟在幾步遠的後邊,手裡提著個攜帶型電腦。表情上仍然看不出什麼變化。

姓巫的怎麼會死呢?魯小北頭腦發脹,望著竹隙遠處的天湖想。不好,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前邊游泳池那兒傳來兒子楠楠的歡笑聲,笑得直打嗝。魯小北記得這個毛病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接著是母親的聲音:「楠楠過來,奶奶給你把鞋帶繫上!」

老麥似乎忘掉了死人的事,對魯小北道:「小北,老太太的頭髮全白了,氣色好象也不太好。」

魯小北嗯了一聲:「是不太好,前天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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