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六章

下木津禮二郎今天早晨迎接了一個比平常更難受的蘇醒。說是早晨,其實已經是一般所說的中午甚至可說是下午的時段了。但是對他而言,不管時間是幾點,只要醒來都叫早上。就算那是一般稱作傍晚或深夜的時段。以蘇醒難受的早晨來形容完全沒有問題。

——都是老爸害的。

昨天父親很難得地打電話過來。

夏木津之父是前華族名門。不久前還是個子爵。

自從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貴頭街之後,大半的華族步上工技微一途。對於這類一向疏於學習生活必須技能的人種而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而華族們最後除了靠變賣土地財產來過活以外別無他法,於是千年以來積蓄的財富瞬間見底,在戰後盡數沒落了。

但梗夏木津子爵不同,他現在身兼幾個關係企業的會長與董事之名譽頭街,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

夏木津某種程度上對於父親邁向成功的歷程還頗為讚許。

但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那隻不過足偶然的產物。

夏木津之父是個無與倫比的興趣狂。除本人以外沒人說他不怪。明明身為血統可溯及久遠以前的高貴華族,卻毫不在乎地吹噓自己的祖先是海盜,其遣詞用字也令人難以相信是出自擁有常識的正常人嘴裡。而這些超乎骨甲人的部分全都完完整整地遺傳給夏木津。

父子倆都是不需要頭街的人種。

但不管願不願意,父親還是得背負起華族此一歷史性頭街與關係企業之長的社會性頭銜,相較之下。兒子就確確實實地什麼也沒有。

現在的夏木津身上的頭街只有偵探二字。

身為華族之後這樣的的工作似乎太可笑了,但比起上班族或魚販卻又讓人覺得恰當得多。

——麻煩死了。

實在很麻煩,父親把他自己頭銜的「副產品」塞給夏木津解決。如果那是夏木津自己頭街帶來的麻煩也就罷了,要夏木津解決他人的問題,就算是父親的也萬分不願。

——早知道就該乾脆拒絕。

只不過多少還算有點尊敬父親的夏木津也多少遺算有一絲絲的社會常識,在這兩者的影響下,確實令他難以拒絕父親的請託。在態度曖味不明之中,最後還是被迫接受了。

父親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開朗。

他一股腦地說了一番一點也不常用的季節性寒暄,聊起自己前天騎腳踏車去抓蟋蟀,回程從堤防上跌下來扭尚的事。夏木津想,如此話出自幼兒還好,怎麼也不像個年逾甲子、地位名聲均超乎常人的大人物之軼事。對父親說了如上想法,父親聽了大笑,笑得差不多的時候,突然間說:

「話說回來禮二郎,你遺還干那個沒品的行業嗎?」

所謂沒品的行業指的當然就是偵探。夏木津老實回答,父親異常高興地連呼「好好、那就好」,接著說:

「我的相識之中有個傢伙叫做柴田。雖然我自己對他沒啥興趣,不過公司的人似乎不這麼認為,說什麼他對我們有恩有德,講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這個柴田的部下不知從哪兒聽來關於你的傳聞。無論說什麼郡希望你能幫他那個:偵探,是嗎,幫他偵探一下。總之是個怪胎就對了,詳細情形我可不知道。公司那些傢伙啰唆個不停,千拜託萬拜託要我讓你幫忙,由於實在太煩人了,我只好說:我那個蠢兒子乾的那份不正當行業要是真能幫上忙,我就跟他說看看吧。所以說既然話已出口,你不幫忙我很傷腦筋。」

說傷腦筋,夏木津覺得自己才該腦筋。苦無機會發問與反駁的夏木津趁父親講完的那一瞬間發言:

「那個叫什麼柴田的人,應該是個大人物吧?」

話中沒明確定義所說大人物是什麼樣的人,但短時間內表達出這幾句已是極限。果不起然,父子間的價值觀有段差距。

「哪有啥偉大的,不過是賣絲線的老闆而已,不,好像是會長吧?」

父親說的柴田,大概是柴田制絲的創辦人、柴田財閥的創始者、同時也是白手起家賺得莫大財富的偉人傳記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沒錯,他可說是財經界的幕後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觀點來看,柴田屬於在比父親更高一層地位的人。只不過管他黑手白手,在父親眼裡似乎也只不過是個賣絲線賺大錢的暴發戶老頭罷了。父親從不妄尊自大。但不管對方足什麼身分來歷也從不放在心上。;這也是讓親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很偉大,那個人一且的很偉大啊。」

「才不。不過是個賣絲線賺大錢的傢伙而已,既不會飛,也不會脫皮,哪裡偉大了。只不過他的確很有錢,你酬勞盡量跟他多拿一點沒關係。明天下午他的使者會來。你可別出門啊。」

接下來就模模糊糊記不清了。

夏木津覺得心情沉重。問題在於對方對偵探有何認識。

要是他以為偵探是負責調查的工作就糟透了。

所謂偵探是刺探秘密的人,不是去調查、去統計的人,更不是思考一些無聊推理來向人說教的人。

對夏木津而言,偵探是少數既活用自己可笑體質的職業之一。

夏木津能見到他人所不見之物。

為何看的到檀木津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也沒興趣知道。

如果照實講出己看到的景象。別人通常會覺得不不愉快。

有些人認為他看到的是靈魂。

也有人說他看到的是他人的內心世界。

也有人說,他看到的是記憶。

對夏木津而言,是什麼都沒什麼兩樣。

有時是人臉,有時是風景情景,有時形狀模糊,有時則是像照片多重曝光般重迭在一起,也有時像是夏木津親身所見般地清清楚楚。

猶如暈船令人很不舒服。

要不是夏木津比人聰明一倍,學習能力又高,多半連像個普通人過生活也辦不到吧。

要是能幹脆相信所見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已是萬中選一的靈媒,一頭栽進那個世界的話,不知該有多輕鬆啊,但夏木津辦不到,而他也討厭超能力這類聽不慣的名詞,覺得委身於稚拙不可靠的現代科學似乎有點膚淺。因為這既不是跟鬼魂有關的境界性問題,也不是科學云云的外在問題。

聰明,但也因而散漫,為了獲得秩序,卻不得不容忍矛盾。夏木津帶著這些問題活活到今日。

經常偶然之中洞悉了他人秘密。

所以夏木津是個偵探。

最不希望被人誤解。

夏木津百般不願地從堆在角落的衣服小山隨手抽出摸到的農服披在身上。讓人有個起碼的印象是很重要的,不過只要有個樣子即可。夏木津穿起拿到的衣服,看起來像個酒保。所以他又找出蝴蝶結戴上。

這樣就完全是個酒保了。

邊嘟囔著這句並離開房間。自己覺得有點可笑,但心情稍微好轉起來。

打開門,隔壁房便是事務所。見到屏風後的安和寅吉。擺著一張臭臉看報祇,他是以偵探助手名義住在這裡、負責打點梗木津身邊事的青年。

「喔,總算出來了啊。先生今天的打扮看起來好像服務生耶。」

真希望他能用酒保來形容。

夏木津默默地坐上座位。大大的桌子上什麼也沒擺,只攏了一個寫著「偵探」兩字的三角立牌。用意是想儘力誇耀自己的唯一頭銜,卻反而因此常被取笑。

「客人什麼時候會來啊,聽說是很有名的人物?」

「是很有名人物的使者。所以應該沒那麼有名吧。」

端著寅吉為他沖泡的咖啡,夏木津又再次憂鬱起來。

匡當一聲,鐘響了。

一名修長男子站在門口。

長瞼上帶著銀邊眼鏡,頭髮整齊地七三分邊,身穿高級布料裁製而成的西服,眼鼻口看起來都很大。

「你是玫瑰十字偵探社的偵探夏木津禮二郎先生——沒錯吧?」

講話速度很快,夏木津還沒時間回答前他又接著說:

「我是這號人物,我想昨天應該就有人跟你通知我的來意才是。」

男人邊打招呼邊遞出名片。

「法律專家。律師增剛則之」

名片上寫著這幾個字。

「律師,不是柴田制絲公司的人?」

「我是柴田財閥暨柴田耀弘個人的律師顧問團以及由關係企業重要幹部所組成的某團體之所屬人士。我的發言暨行動均以該團體所決定之內容為準。亦可將之解釋為柴田耀弘本人之意志無妨。」

多麼啰唆的男人啊,他大概誤以為啰哩叭唆地講一堆話就是聰明的表現吧。

這種傢伙應該讓京極堂來應付才對,或許會合得來。結果說了一堆廢話,還不是只記得某而已。簡單說就是柴田的跑腿跟班就對了。

夏木津在一瞬之中想了這麼多事。

寅吉似乎察覺到夏木津又要有驚人的發言,立刻引領增岡到接待區並端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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