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四章

那天,我醒來時已過中午。

感到輕微頭痛,倦怠感布滿全身各個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殘留體內。

前天,稀譚舍文藝部的寺內前來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決定發行的那天起已過了將近二十天了,這段時間內我也曾參加過幾次商討細節的宴席,不過寺內親自上門訪問倒是頭一遭。

當初,我完全沒打算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任何添筆潤飾或修正,所以對於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採取悉聽尊便的不負責任態度來應付。

因為我覺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認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攝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個人在吸收攝取名為人生的養分後,生下來的殘渣——對我而言我的作品頂多就是這類東西罷了。所以我認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來的殘渣是非常無意義的。

所以我討厭添筆。

某次在與稀譚舍商討時,我吐露出上述心聲,寺內說:「老師,擰這麼說的意思不就認為讀者們欣賞的是您的排泄物,更進一步地說、評論家之類的人士便是對著您這些、這種髒東西品頭論足地發表高調了?您毫無顧及地放言實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極,可是嘛……該怎麼說……」

寺內話尾說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沒辦法,只好勉強辯解說:「哎呀,我也很感謝那些為我評論的書評家們啊。對、對了,這就跟給醫生檢查排便來診斷健康狀況的情形一樣。評論家們看了我的作品之後,對我提出缺乏營養、有血便、有寄生蟲之類的警告,我則根據這些警告,連忙正襟而聽,改正每天的生活態度。」

寺內聽了更是苦笑地說:「那麼我們這些讀者不就是對老師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動不已了?這樣形容起來可真妙。」

我聽到他這句話才總算慚愧地真正體認到我現在的立場。

我不只是撰寫作品而已,我已經將之發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寫,不管要當作排泄物還是臟污皆無妨,但問題是我已經將這些作品販賣出去了,而且是賣給與自己非親非故的陌生大眾。

我已經不單單只是個專事表現的人,而是所謂的賣文者。如果剛剛的發言是真實的,那我便是對不特定多數的他人——讀者潑灑我的屎尿,並靠潑灑這些屎尿換來的些許金錢養家糊口。

我不由得臉紅起來,趕緊收回方才不當的發言,並告知寺內我願意改正預定收錄的那幾篇作品。寺內沒能看出我的內心轉變,滿臉訝異地答應了。

我想來很不擅長向人傳達這類細膩的想法。

寺內先給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

雖說原本沒打算修改,結果一重看,不只發現有錯字,還有漏字,改個小地方整體的印象也會隨之變化,最後我還是仔仔細細地修正了好幾個部分。

重讀自己的作品,這十天來的工作彷彿是在反芻自己的過去般,令人陰鬱不已。

我的文風本來就十分陰鬱,就算是自己寫的,反覆閱讀下來會讓精神狀態變得陰沉自然是不言而喻。進行修改原本是想對自己作品多盡一點責任,但重讀對我來說卻幾乎成了一種痛苦。

所以我決心徹底以工匠精神來面對。

或許是這個決心有了成果——因此沒引發憂鬱症的老毛病,平安無事地完成工作。

來訪的寺內收下修改過的稿子,問我:「真的這樣就好嗎?這是老師的作品,請儘管修改至您滿意為止,不必在意時間問題。雖說公司有自己的考量,無法無時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視出版速度更勝於作品本身反而是種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為這是我的第一本單行本,寺內特別費心著想。

但對我來說,若不給個期限恐怕會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覺得要是這工作繼續持續下去,恐怕憂鬱症就真的會複發了,所以我先向寺內的體貼道謝,說:「這樣就好。」

雜誌與單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將來肯定也還會校正好幾次,沒必要著急。可是,在看到寺內將稿子收入皮包時,內心卻又充滿難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後悔的不舍之類之情在心中回蕩,久久不去。

接著,我難得地在家中開了一桌酒席。

聽小泉女士說寺內愛好杯中物,所以細心的妻子特別設宴款待。

寺內一開始說著不行、這樣不好、我會挨罵——之類的話,非常飢餓其地婉拒了,但接下來,明明我們也很積極地勸酒,他卻單杯說「那麼,一杯就好」,一飲而盡,結果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喝光的,看來他真的很喜歡喝酒,或許是想抹消單行本出版的不安心情,也或許是心情真的很好,連喜歡酌酒但不怎麼能喝的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失去節制,所以才會嚴重宿醉,都第三天了還得忍受頭痛。

但這種倦怠感也很令人舒服。

啊,夏天也快結束了——我躺在床鋪中想著,雖然夏天在日曆上早就結束了,但在我心中仍持續著,或許多少也受到與這幾天的稱作殘暑的炎熱氣候影響,但在我心中夏天仍持續的最主要的理由,應該是因為我至今依然無法擺脫那個雜司谷事件的影響吧。

對我而言,今年的夏天就等同於那個悲傷的事件。

但是沒想到在反覆推敲寫下以該事件為題材的《目眩》期間,我心中或許也隨之產生了一種近似結論的心情。

事件已隨著夏天結束了。

一向及此便覺得有點寂寥。

但不論我是否願意,季節依舊流轉,秋天已經到來。

唉,今天非去一趟京極堂不可了——

我想。

自那個事件結束之後到現在,我還沒去過京極堂。與京極堂本人也只有在接受警察偵訊時碰過一次。雖然也曾講過幾通電話,但總提不起勁前往,空白的時間也接近兩個月了,或許這股想去拜訪京極堂的心情,正表示著在我心中已經做出結論了吧。

我想去找京極堂商量事情。

想問他關於順序的問題。

我正苦惱著單行本收錄短篇的順序該如何處理才好。

目前暫定以發表的順序來收錄,這是寺內等編輯部成員的提議,我對這個提議基本上沒什麼異議,但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可是就連是哪兒不對勁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這不是借口,我絕非想推脫責任,只是想參考怪脾氣朋友的意見來決定自己作品的類序。

我在想,京極堂的話,肯定能對我究竟是感到哪裡不對勁提出一套說明吧。就算不夠明確,也一定能說出一些道理來吧。

不管他的解釋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給我一個既合理又明確的完整說明,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我昨天終究沒去成。並非身體狀況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滲透全身所致。畢竟這十天來一直足不出戶。不過今天一定要出門了,要去京極堂——

雖然下定決心要出門——我卻怎樣也離不開床鋪。伸手拖了煙灰缸過來,決定先抽根煙再說。可惜雖有煙灰缸,香煙卻不在伸手能及的範圍內,於是我又輕易地放棄抽煙,把臉埋在枕頭之中。枕頭上柔軟又溫暖的凹陷彷彿貪眠的具體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誘我入睡。

我做夢了。

見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個箱子,彷彿俄羅斯的小芥子木偶 箱子的數目無窮無盡,最後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這是克萊因瓶 嗎?還是莫比烏斯帶 ?抑或是自噬自生蛇 ——

整個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彷彿所謂的壺中天。不,該叫做箱中天才對。

一名男子站立於箱前,他頭上套了一個箱子,是箱男。

箱男腳下散落著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渾身是血。

沒臉的女人在他身後的箱子里望著我。

非常令人討厭的感覺。

「老師,老師在家嗎?」

有聲音。

「還在睡覺嗎?」

似乎有人來訪。看來妻子在我睡覺的時候出門了。這麼說來這幾天她好像說過要跟京極堂夫人一同去看電影《亂世佳人》,原來是今天。

看了時鐘,離剛剛放棄抽煙的時候還不到一分鐘。看來妻子應該更早以前就出門了。這麼說來,剛剛的夢原來只是一瞬間的白日夢。

——是什麼夢?

大概是有關於上個月底,剛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劃案的那一天,所經歷的那個奇妙事件的夢吧。夢中情景與那個體驗之間也有部分相呼應。可是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做這種夢?明明在近來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記這事件的發生了。

「您不在家嗎?關口老師。」

訪問者的呼喚冷酷無情地持續著。

我帶著滿腔不舍離開床鋪走向玄關。

睡夢中汗濕一身的身體被冷冽的空氣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鋪的強力保護,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軟呼呼的,很沒用。

玄關似乎沒上鎖,來客已經站在玄關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沒用主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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