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想進房間。

想要拋開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回去富士見屋……不,想回自己的家。

飯窪側坐在離我稍遠處,一臉恍惚。惟——個留下來的警官益田趴在頗遠處的矮桌上。我望著夜晚的庭院,聽著不應該聽見的樹上枝椏騷然蠢動之聲。

菅原刑警綁起久遠寺老人,把他帶走了。

仁如和尚在次田刑警陪同下,同樣以近乎押解的形式被帶往明慧寺。

——大家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這麼想,出不來的。所以就算在這裡……

——等什麼?

等待,也不會有人來。

聽說菅野被殺了。

我不知道自己當下說了什麼感想。

當然,沒有任何人要求我發表感想。沒有是沒有,但換言之。我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如何對自己說明的。

我未曾見過菅野這個人,但是他確實存在於我當中。然而我當中的菅野,早在去年夏天就已經死了。他們說,那個已死的菅野在今天被殺了。

殺害已死之人,是沒有意義的。

就算聽到死人死了,我也無從回答起。

他們說,殺掉菅野的是——久遠寺嘉親。

這——不可能。

因為在他的心中,菅野應該也已經死了。即使他遇到了活著的菅野,也不可能湧出殺意。看到幽靈的話,就算會大吃一驚。也不會想到要去殺害,只會祈求他早日成佛。

總覺得好蠢。

這麼一想,突然好寂寞。

「益田。」我小聲呼叫益田,沒有回答。

可能睡著了吧。

明慧寺的刑警們終究沒有回來。被不是上司的菅原刑警命令在原地待命,益田憨直地在這個大廳里一心一意守候著他們,終於等到睡著了。

京極堂沒有行動。

至於復木津,似乎還遭到了通緝。

不過那個偵探愛引人注目,一下子就會被抓到吧。

結果他到底在這裡做了些什麼?

鳥口和敦子也是,儘管上午還在一起,現在也只是去了步行一個半小時就能夠到達的地方,我卻甚至有種天人永隔的心情。

再也不會有人回來了,沒辦法離開那座山。

那座山,是進去之後就再也出不來的——牢檻。

所以復木津才回去了。

所以京極堂不肯上去。

所以我……

我身在牢檻當中嗎?

或是置身牢檻之外?

我。

我呼喚飯窪。「飯窪小姐……」

我這麼一叫,飯窪便倏地抬頭。

我還沒見過她的笑容。

「沒什麼事……」

我不太會說。

「我……」但是飯窪似乎了解了什麼,「我……一直忘記了。」

「咦?」

「我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沙——雪落下了。

我沒辦法好好地回話。

即使如此,飯窪仍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關口老師,您知道這樣的事嗎?……」

「什麼?」

房間好大。

電燈的照明沒辦法照亮每一處,飯窪的影子變得更加稀薄,渺茫得有如倒映在紙門上的剪影。在清澈無比、卻感覺粒子粗糙的風景中,我覺得她稀薄的模樣與之完全契合。

她的聲調就像在對小孩說話。「蜈蚣……」

「蜈蚣?」

「嗯,蜈蚣……蜈蚣它,喏,不是有很多腳嗎?雖然我不知道究竟有幾隻……」

「嗯。」

「然後,有一個人對蜈蚣問道:你有這麼多腳,怎麼能夠那麼靈巧,一隻一隻地操縱它們呢?」

「嗯。」

「結果,蜈蚣沉思起來,重新思考自己是怎麼動腳的,卻百思不得其解,結果再也無法移動自己的腳,越想就越動不了。最後死掉了……」

「哦……」

「就算不用特意去想為什麼,其實大家全都明白,就這樣過著每一天。但是一旦去思考,化為語言說出,就變得莫名其妙,再也動彈不得了……」

在微暗、暖色系的燈光中,一直強硬地拒絕著什麼的她,不知為何變得極為饒舌。飯窪並不是在對我述說。

她是在對虛空述說。

她和松宮仁如……

是這樣說話的嗎?

「你和他……已經好好談過了嗎?」我問。

之前我實在是很難開口詢問飯窪和松宮那時究竟談了些什麼。與其說是難以開口,倒不如說我和她一直沒有好好交談過。但是不知為何,現在卻能夠坦率地問出口。在這宛如虛構的景色當中,不知為何我可以坦然面對。

飯窪輕嘆了一口氣。

接著她用鳥囀般的聲音說:「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

「時間不夠嗎?」

「不,結果什麼都……沒有傳達給他。」

「沒有傳達給他……?什麼意思?」

「傳達給他的只有一句話,是阿鈴小姐的事。」

「哦。」

仁如遽變的理由果然是阿鈴。

仁如在明慧寺沒有見到阿鈴吧。若是沒見到,僧侶們也絕對不會主動告訴他阿鈴的事,所以仁如無法得知她的存在。僧侶們也萬萬想不到來訪的僧人竟會是阿鈴的親人。所以他一定是聽了飯窪的話之後,才知道有阿鈴這個女孩。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突然那樣亂了方寸。

「總覺得……虛脫了,我覺得,我還是贏不過鈴子。」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飯窪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見了面,好不容易真的見了面……」

她的口氣,彷彿那場會面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

松宮仁如,言行舉止健全得令人生厭的僧侶。

喜怒哀樂皆一板一眼地符合模範的好青年。

「你說……你沒能把鈴子小姐交給你的信送交給他,一直感到很後悔。」

纏繞在十三年前的信上的後悔……

「後悔?嗯,我沒有後悔,但是這一部分我不太明白,怎麼樣都不明白。我是忘了……還是想不起來,還是一開始就不知道……」

「那都是一樣的。」

「是嗎?可是,十三年前的事,我無時無刻不記在心上。無論是入睡或是醒來,它都一直佔據著我心的一部分。但是,一旦要用語言說明,又怎麼樣都無法說明清楚。總覺得……不對。」

這我很明白。

「我曾經喜歡他……喜歡仁哥。」

「你喜歡他啊……」

「非常地喜歡,我和鈴子也很要好。雖然我知道他們的家人被村裡的人排擠,但這兩件事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那,你會一直找他是因為……」

「不是的。」飯窪說。

「不是嗎?……」

「我不太會說是怎麼個不是,或許根本就是這樣。但是,我在這十三年間一直尋找著仁哥,不是因為我喜歡他還是想見他,不是因為這樣,而是怎麼說……對,我想填補心中的失落感。與其說是失落,更像是一種無法訴諸話語的焦躁,一種……」

「那麼,它被填補了嗎?」

「填不起來啊,關口老師。他就像個人偶一樣,凈說些再明白也不過的事。每當我一開口說什麼,他就漸漸地遠去。而我為了填補其中的空缺而說話,但越說我們就離得越遠。很可笑吧?」

飯窪第一次笑了。

這一定是自言自語。因為現在的我就像空氣一般,所以才能夠像這樣交談吧。

「我拚命地說,因為再怎麼樣,這些話都在我心裡堆積了十三年了,但是總是會溜走。人常說一旦說出口來就會溜走,但那其實不是溜走。它就像躲藏在牢檻般黑暗的地方,我們擁有許多把名為語言的牢檻鑰匙,卻沒有一把是對的,越試越不對。當我告訴他情書的事的時候,他……」

「情書?」

我聽起來是這兩個字。

飯窪的聲音停住了。

「情書……指的是什麼?」

「關口老師……你說什麼?」

「你剛才說情書。」

「咦?」

飯窪的剪影僵直了。

沙——雪落下了。

「飯窪小姐,你讀了信吧?」

「咦?」

「若非如此,你怎麼會知道那是情書?那是情書吧?妹妹寫給哥哥的。」

「咦……」

那就是牢檻的鑰匙。

「啊……」

啊,鎖開了。

這種心情——我很明白。

記憶的大門開啟,重要的事物獲得解放。

它被解放的瞬間,便凋零為語言這種庸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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