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樣是聽人轉述的事。

當時,山下德一郎警部補 暴躁無比。

在有高手雲集美譽的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搜查一課的刑警當中,山下警部補也被視為一匹年輕的黑馬,名號格外響亮,然而他卻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遭遇挫折,從此以後,所作所為盡皆失利,簡直就像被幸運女神給拋棄了似的。

成為他的挫折開端的無聊小事,就是去年夏季震驚社會的「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這樁案件最後發展成跨越一都三縣的重大事件,於初始階段擔任搜查主任的不是別人,正是山下警部補其人。

原本應該指揮搜查的上司石井警部恰好負責別的案件,山下才有機會擔任此一重大任務。

山下對於精英官僚的石井頗為欣賞,石井也對擁有相同資質的山下特別關照。因此山下經常留心討好石井,而他的努力也有了回報,獲得了這次大提拔。

無懈可擊的現場勘察,有如典範的完美初期搜查。

山下對自己的指揮信心十足。

然而,結果卻是一敗塗地。搜查觸礁,不但發展成屈辱的共同搜查,最後嫌犯還被東京警視廳給鎖定了。換言之,山下沒能立下半點功勞。不僅如此,石井在其他事件中犯錯失勢,身為石井心腹的山下受到牽連,在課內的立場跟著一落千丈。

背到底了。

山下認為警察機構是一種企業。

他把法律視為做生意所必須知道的條款,倫理和正義則是支撐它的商業道德。這麼認定雖然會留下巨大的疑問,不過的確無論什麼樣的生意都建立在約定之上,而這些約定則是由商業道德這種道德觀念所支撐,就像違反商業道德的商人會被唾棄為奸商一樣,言行舉止違背倫理正義的警察也不會被容許。這麼想的話,倒也不會偏離得太遠。

即使如此,只要心底存有這種想法,就絕對不會萌生出真摯的心情,認為無論是誰破的案,只要事件獲得解決就好,或是只要犯罪減少,建立市民能夠安居樂業的社會,就感到心滿意足。

不管是其他人立下功勞,還是其他部署業績提升,更別說被其他公司搶去生意,都只會教人懊恨不已,一點都不會讓人開心。

競爭意識這種東西,每個人多少都有,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論,去糾彈這樣的意識。話雖如此,山下的競爭意識還是有些異常。

山下自從被派任到一課以後,之所以一直和石井警部密切往來,也是因為他敏感地嗅到了飛黃騰達的氣味。對山下而言,石井是他出人頭地與建功立業的門路。可是到了這步田地,山下對石井的評價變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在署內的待遇連鎖性地惡化而引發的私怨,但是更準確地說,是山下對石井的將來感到絕望。他看到石井愚蠢的作為,明白了自己有能力超越這個蠢蛋。

石井失去了作為門路的資格,淪為一介競爭對手。

可是石井雖然曾經差點失勢,現在卻也重新挽回劣勢,甚至有傳聞說他即將在春季升遷為某處的警察署署長。

另一方面,山下卻沒有任何陞官的跡象。

前幾天,國家地方警察本部已在內部訂定警察法的改正要綱,不久後可能就會進行組織的改編重組。

得在那之前想想辦法……

雖然局勢不太可能因此改變,山下卻漠然地焦躁不安。

此時,傳來了發生殺人事件的通報。

既然警察機構就像公司,對山下來說,事件就像是生意上的商品。

他火速趕到現場。

然而一看到現場,山下大失所望。

——這是什麼離譜的狀況啊?

戴著牛奶瓶底般的眼鏡、年近退休的警官,驚恐萬狀、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而且還帶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轄區的刑警每一個都卑俗而粗魯,感覺愚笨極了。從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是流氓還是刑警。

至於不曉得是目擊者還是關係人的人,也全都一臉魯鈍。女傭們只會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個沒完,掌柜則生得一張正面看過去像鯛魚的臉孔,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都令人懷疑。

自稱古董商的人一副馬與老鼠交配生出來的詭異鬆弛容貌,說是外科醫師的老人明明沒喝酒,臉卻紅得有如醉漢。

惟一看起來能溝通的只有據說是東京出版社職員的兩名女子,但是其中一個昏厥過去,另一個則一直在旁看護,連偵訊都無法順利進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屍體。

——坐著的屍體。

光是這樣就可笑極了,真是太離譜了。

而且還是個和尚。一副盤腿而坐的難看姿勢——那是叫坐禪吧——而且頭上還積著雪。

——是凍死的吧?

真是爛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館的人似乎都主張並非如此,但山下怎樣都無法理解。

「那個,警部先生……」

「是警部補。」

「那個,能不能給點指示?」

「什麼指示?」

「呃,那個……」

「哦,遺體啊。趕快確認之後收拾掉吧。這有什麼好猶豫的?有什麼不妥嗎?」

「呃,說是要保持現場……」

「什麼保持,不下去那裡確認遺體的話,連是不是殺人都不知道吧?為什麼連這點事都不先辦好就請求支持?你是白痴嗎?」

「呃,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狽。

禿頭醫師以異樣高亢的聲音插口:「警部補先生嗎?容我僭越說句話,這是殺人。我是外科醫師。就算從這裡看也看得出來。要不然讓我來驗屍如何?」

「平民給我閉嘴一邊去。說起來,從這麼遠的地方怎麼可能判斷出什麼?光線又暗,屍體還低著頭,連臉都識別不出來。若是不下到近處查看,連是人還是人偶都判斷不出來吧?」

「你們抵達前天還是亮的。從這個大廳是看不出來,但是剛才把暈倒的小姐扶去左側突出的那個別館——也就是現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時候,我看到了。從那條走廊恰好可以看見屍體的側面。頸骨的彎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斷了。」

——那又怎樣?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斷的,不一定是殺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嗎?那麼下手的就是你吧?」

「為什麼會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兇手就是共犯。我說啊,被打死的人會在死後自己坐禪嗎?如果你說的都對,那麼那個和尚不是以那個姿勢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後擺成那個姿勢的,除此之外別無可能。那麼兇手不就只剩下你們了嗎?如果你們不是兇手的話,不管是殺人現場還是無意義的事後加工,你們都沒有看見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禿頭醫生的臉漲得更紅了:「警察總是只會說些屁話!你們就只有那種蠻橫、草率的思考嗎?」

「什麼!竟敢說這種侮蔑國家警察的話,我饒不了你!什麼草率?給我收回!」

「誰要收回?怎麼,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嗎?辦得到就試試看啊。我已經習慣啦。竟然無法理解狀況有多麼異常,你根本是腦袋有問題。我來幫你打開頭蓋骨,進行腦部摘除手術好了!」

「老先生,說得太過分了。」

古董商阻止醫生的辱罵,然後把那張鬆弛的臉轉向山下,用濕黏的口吻說:「這位警官先生沒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為庭院里沒有任何腳印之故。這一點我們說明過很多次了。」

「腳印?」

「我們想請前來的刑警們確認這個狀況,如此罷了。」

「沒有腳印又怎麼了?」

「這是發生在不可能狀況之下的兇殺案。」

「不可能狀況?」

「如此罷了。」

山下總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可是怎麼會……」

山下陷入混亂,想用常識來壓制混亂,卻更加混亂了。這些目擊者果然每一個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鑒識人員到了。」

益田——山下從本部帶來的部下——通報鑒識人員抵達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類,感到一陣安心。

「噢,拍、拍照。聽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煩你們了。照片拍好的話,把屍體收好。千萬要趁著人還沒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轄區的你把關係人集合到別的房間,一個一個叫過來。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間吧。」

抵達之後三十分鐘,山下總算開始行動了。

「轄區總共來了幾個人?光只有人數多也沒用哪。」

「刑警有四個,警官有……五個人呢。這也是沒辦法的啊。」

「哼,只會礙事……」

山下支開轄區的刑警,和益田兩個人開始進行偵訊。他隨便分派給轄區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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