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自孩提時就喜歡過年,一近年終,便會毫無來由地興高采烈起來。

年長之後,自然不再如此。然而最近不知為何,或許是多少感染了這股脫離日常的氛圍,我時常注意到自己的心情有些樂陶陶的,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會感到既懷念又難為情。

是以等待過年的十二月心情,現在已經近似引頸期盼與老友再會的心境。只是,即使是與朋友的邂逅,無論闊別多久,一旦真正聚首,幾乎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慨;而新年這玩意兒也像這樣,真正到了過年這一天,也只不過是個和往年一樣、一如既往的普通早晨。

即使如此,過年就是過年。

在無意義的喧囂中,穿著和平常不太一樣的衣裳、吃著和平常不太一樣的食物,然後總算有那麼一點過節的心情。其實只是這樣,就足以讓我興奮好久。今年也不例外,在我還沒有脫離所謂新年喜慶的餘韻時,門松 早已收了下來,我被獨自遺留在社會之外。

上班族的話,有收假上班這種巧妙的區隔,還不必擔心;但是從事寫作這種醉生夢死的工作,就不會有規律或戒律這類外來的規範,無論經過多久,就是等不到一個段落。當然我自己也明白,這與其說是因為我從事的工作,不如說出於我自甘墮落性格的成分更大。

儘管如此,妻子卻能夠收拾心情,收起門松後,就打起精神,恢複了平日的生活。她至多是在小正月的時候和朋友中禪寺的夫人一起去看了《姬百合之塔》 這部電影,後來也沒有耽溺於過年喜氣的模樣,當然也沒有鬆懈懶散。

至於我,怎麼都振奮不起精神,一月就這麼過去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著手工作。

既沒有人約稿,也沒有想寫的東西。

去年在各種層面來說,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年。眾多事件接二連三降臨在我身上。那些事件全都遠遠地超出了我這個小小器皿的容量,巨大而且沉重。只是平凡地過日子就已經心力交瘁的我,每次經歷這些事件,就遭受到往來於人界鬼界兩端般的巨大衝擊。儘管如此,在工作方面——以我來說——卻是精力異常旺盛地投入其中。

我的第一本單行本就是在去年出版的。托它的福,今年比起往年來,手頭要寬裕一些,不過這一定是我現在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因為就算髮呆,暫時也不必擔心生計問題。

話雖如此,我拿到的仍是無法與近來流行作家的收人比較的涓滴之額。頂多等於得到了一筆少得可憐的橫財罷了,那種錢一下子就會花光的。同時再清楚不過的,在不久的將來家計又會像從前一

只是,我是那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這絕不是我在自誇。

這麼看來,這無為的生活,有八成是出於自發。

之所以不是十成,是因為還有兩成左右是自責,或受到焦躁感折磨。而且我也並非完全沒有創作的慾望。構想——或者說妄想——的話,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拿不動筆,動不了身。

這類建設性的意識,在我身上總是敵不過怠惰那煽動的誘惑。

正是在這個時候,有了一個前往箱根泡溫泉療養的提案。

這一天,我獨坐暖爐矮桌旁,處在一種似睡似醒的半吊子狀態,剝著別人送的蜜柑。妻子有事去親戚家,似乎一早就出門了,待我發現時,已是孤身一人。

門「喀啦啦」打開。我以為是妻子回來了,但是出乎意料,來人竟是中禪寺。

中禪寺——京極堂是我的學伴,以開舊書店為業。我總是頻繁地拜訪他的住處,像這種倒過來的情況相當稀罕。舊書店店東京極堂比起行動更重思索,比起體驗更重讀書,簡而言之,就是懶得出門。

「關口,你看了電視了嗎?」京極堂劈頭就這麼問。NHK東京電視台從今年二月一日開始播放節目了。

「誰會看啊?我正像這樣,每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閒地過著年呢。」我儘可能粗聲粗氣地回答。

並不是因為我對電視沒興趣,相反,其實我興緻勃勃。我想看極了,卻不能看——不,是不能去看,就是這種扭曲的感情發泄。

聽說因應此次開播,NHK在都內七個場所設置了公開電視接收器。所以想看的話,只要在播放時間去那裡就行了。當然,我沒有去。

因為聽說大受歡迎。

我無法忍受人潮。但是話說回來,電視的接收器也並非我這個老百姓隨隨便便就買得起的東西。一台要將近二十萬元。

京極堂這個人對於這類微妙的感情相當敏銳,因此我認為他當然會揪出我對於電視的扭曲渴望,沒想到竟然落空了。

「你慶祝的是舊曆年嗎?可是你上個月也來拜過年了不是嗎?哈哈,新舊兩邊都要過是吧?那還真是辛苦你了。」

真是個愛諷刺人的傢伙。我忘記一月已過而說漏嘴了。京極堂是個喜歡挑別人語病勝過三餐的人,若是想避開他的攻擊,和他說話就只能如履薄冰地發言。

這種情況,通常我都是豁出去了。

「是啊,只要是傳統的活動節日,我一律新舊兩邊都過。當然,豆子撒兩次 ,竹葉也擺置兩次 。因為這類節日原本都是根據舊曆制定的嘛。過新曆也沒有意義不是嗎?只過一次的,大概只有聖誕節吧。不過也不能夠無視於現今已經完全西化的社會情勢。我這個人是重視舊俗,融入新制的。所以啊,新年我也慶祝兩回。在這個家裡頭,現在還在過新年呢。」

「哼,歲暮和中元一年不就只有一次嗎?哎,算了。總之你就是怠惰得病人膏肓,到了連那麼想看的電視都沒辦法去看的地步,還閑得連心志都在這片寒空下頹廢到底了……」

不出所料,真是個討人厭的朋友。他打算挑人語病,駁倒我之後再給予致命的一擊。原以為還會被繼續挖苦個一陣子,沒想到又錯了。

「那麼,要不要去旅行?」京極堂唐突地接著說。

「旅行?什麼叫旅行?」

「你還是一樣,笨蛋一個哪。所謂旅行,就是離開居住的土地,在其他地方停留一定的時間。都這麼大把年紀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京極堂老是徹頭徹尾地嘲弄我。不管是新的一年到來,還是國破家亡,他這個方針似乎永遠不會改變。我更加豁出去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是這個意思吧。其實我也是這麼記得,只是因為太久沒聽到這個字眼,都給忘記了。所謂旅行,我記得原本是波斯話吧?」

京極堂說「不對,是馬來語」,笑了。

旅行這個詞,真的變得離我好遙遠了。

「所以用簡單易懂的日語來說的話,就是我在邀請你一起到遠方去住個幾天。」京極堂說道,拿起蜜柑。

「聽起來很可疑……」我訝異地看著朋友的臉。「我不認為你會什麼陰謀都沒有地說出這種話來。你有什麼企圖?」

「你說話也真惡毒,」京極堂說,「學生時代,每當休假時,我們不都一起去窮人旅行嗎?你都忘了嗎?」

——要不要去旅行?

那個時候,京極堂也是這麼邀約的。

然後我們一起四處遊歷。

「當然記得啊。那的確是很有意思,不過現在想想,我忍不住懷疑你那個時候其實心懷鬼胎,只是我沒有發現罷了。」

「你竟然說這種忘恩負義的話。你以為既沒有計畫性也沒有企劃力,再加上沒有行動力,只有挑三揀四的性子和無底洞般的慾望的你和榎木津能夠像一般人一樣出去遊玩,都是托誰的福?」

「看你說得那麼了不起,可是京極堂啊,那個時候的你,和我跟榎兄根本就是半斤八兩,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那全都是漫無計畫的旅行不是嗎?雖然那也是樂趣的根源啦。」

「那也是計畫中的一部分。」

「哦?那真是失禮了。」

真的,那個時候很快樂。

雖說年輕氣盛,卻也做了許多相當胡來的事。

當時我還是個學生,在憂鬱症的臨界線上搖擺不定,無法自主地採取任何行動。我不管做什麼,幾乎都只是被學長榎木津和同屆的京極堂等人給拖著跑。就這個意義來說,京極堂剛才的發言是正確的。

當然,沒錢沒閑這一點現在和過去都一樣,而且那或許是稱不上旅行的漫遊,即使如此,我覺得惟獨心境是確實地經歷了旅行。說是無為的話的確是無為,也和現在同樣地沒有雄心壯志,即使如此,不知為何還是比現在快樂。如果說那只是一種幻想,那也就如此了,但是我的憂鬱症沒有惡化到生死攸關的地步,或許也是拜那些幻想所賜。

不再旅行之後,究竟過了多久?我已經完全忘掉那種感覺了。一方面出於經濟的考慮,一方面則是因為社會情勢。不過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戰爭這玩意兒把那種感覺從我身上給連根拔除了。

就算現在去旅行,是否還能夠獲得相同的感覺呢?那樣的話……

我有些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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