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件事是事後聽聞的。

那一天……

聽說山已然一片雪白,雖然天氣不甚晴朗,外頭卻頗為明亮。

或許是雪不規則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鳥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鳥依然會啼叫嗎?今川雅澄坐在窗邊一張相當舒適的椅子上,想著這類無關緊要的事。

窗戶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頭是一塊類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裡呼吸冰冷的戶外空氣,好驅趕睡意,但是因為太冷而作罷。而且光是坐在窗邊冰冷徹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經完全清醒了。

今川將視線從遠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樹林,然後轉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橫木似乎因為長年暴露在風雪之中,已褪色發白,但或許是堆積在扶手上的雪太過亮白,這天看起來反而異樣的漆黑。可能是因為濡濕的關係。

鼻頭開始冰冷了。今川緩慢地起身,從鋪木板的房間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傭方才已將暖和的床鋪收拾妥當了,房間看起來空蕩蕩的。矮桌上放著泡好的茶,但是茶應該也涼了。

今川縮起肩膀,望進火盆,炭火熊熊地奮力燃燒著。

無奈這個房間以單人房來說,實在太過寬敞了。

為了讓炭火燒得旺一點,今川把隔開兩個房間的紙門也關上了。

亮度暗了下來。

即使如此,還是知道現在是早上,這讓今川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絹制的厚坐墊柔軟極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雙手,輕輕揮舞,自言自語地說。

當然沒有人響應。

但是今川是明白這一點才出聲的,他的聲調完全是在打趣。

因為他很無聊。

——今天可能也無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會這樣。儘管這麼希望,但昨天就這麼期待過了,與其最後落得一場空,倒不如一開始就死了心比較好。今川覺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著等著對方就出現的話,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已經空等了五天。

雖然這是家老字號的旅館,卻地處遭大雪封閉的深山僻野,無法隨意外出,就算離開旅館,附近也沒有可以尋訪的名勝古迹。在此狀況下,真正是無所事事。頂多只能泡泡溫泉,享用料理,晚餐時喝喝小酒,然後就寢而已。旅館的服務是一流的,當地所釀造的酒也有相當的水平,雖說是佳肴美酒,卻也一成不變,吃個三天就膩了。澡堂以檜木打造,十分豪華,聽說原本是個什麼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並非泡湯療養,總不能老是泡在溫泉里。

今川是來做生意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住宿費與日俱增,利潤也日漸減少了。

——那個大概值多少錢呢?

今川看著壁龕里的掛軸,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強勁的筆觸畫上一個大大的圓罷了。今川難以判斷這是墨跡 還是畫贊 。

——是禪畫嗎?

今川對書畫類的東西不太擅長,對於書畫的時代和主題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還好,但光是看,他完全無法判斷其價值,頂多只能看出裝裱的好壞。掛軸的側邊雖然有些臟污,但整體應該算是相當精緻。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點,即畫本身的價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師,對裱褙估價也沒有用。

今川托著腮幫子,更進一步注視掛軸。

思考的時候,今川會露出一種著實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來,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狀態。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這個人原本就生著一張獨特的臉。

所有認識他的人,皆異口同聲說只要見過他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他的長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絕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卻覺得他又矮又胖,說好聽便是威嚴十足。最能夠象徵他的威嚴的,就是那個雄偉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對碩大渾圓的眼睛,更上頭則是有如蚰蜒 般粗濃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實,圍繞著它的鬍鬚也同樣濃密。但今川幾乎沒有下巴,而是從嘴唇下方畫出平緩的曲線,就這樣一路延伸到頸子。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過度宏偉,形成了一種十分誇張的長相。若是年逾不惑,應該會變成一副極為沉穩、韻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現在卻只顯得青澀。

在沉思當中,這張臉孔變得更加鬆弛了。

今川就這樣過了十分鐘。

然而,終究還是看不出價錢。

今川接著給壁龕中的壺和眼前的矮桌之類的物品估價,卻都無法作出確實的判斷,最後他對這徒勞的遊戲感到厭倦,走出了房間。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無比,窗外可以看見前庭。雖然還無法掌握旅館的整體構造,但是他知道這座庭院並非樓下大廳面對的風雅中庭。景觀完全不同。抵達旅館的時候,今川應該經過前庭,卻只對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驀地回頭。他看見裝飾在走廊盡頭處的壺,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而且昂貴。就算遠遠地看也知道。

——信樂燒 吧?不,是常滑燒 。

與書畫相比,陶瓷類算是今川比較擅長的。只是他無法估價。光是說「好像很古舊」、「好像很貴」,門外漢也辦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無法換算成金錢就沒有意義了。

今川雅澄是個初出茅廬的古董商,到現在都還無法信心十足地估價。

——不過這應該是很不錯的東西。

總而言之,這家旅館——仙石樓中的一切什器,都是價值不菲的古董。今川雖然不懂,卻這麼判斷。說起來,建築物本身幾乎就是個古物了。

今川走下樓梯,穿過走廊來到大廳。面對庭院的寬闊大廳里,一個老人孤零零地坐著。

景象與昨日簡直如出一轍。這幾天來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樣,茫茫然地眺望著庭院。老人頭頂完全光禿,輪廓是一團渾圓,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無從分辨老人正面對著哪裡。不過今川認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應該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見今川,高興地破顏微笑。

從外表看來,老人感覺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輕。碩果僅存的一些鬢髮幾乎全白了,與此相對,老人的容顏豐厚而且紅潤。

今川對這名老人很感興趣。他看起來不像客人,卻也不是旅館員工。從他的口吻判斷,也不像是旅館老闆。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無所事事,就這麼悠閑地待著。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聲音說,「你看起來不像是來泡溫泉療養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來做什麼的呢?」

老人用獨特的腔調問道。看樣子,就像今川對老人抱有疑問一樣,老人也對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來做生意的,約好的客戶卻遲遲未現身。」

「生意?何必約在這種箱根的深山裡頭談生意呢?同樣是箱根,也有許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湯本——不,這一帶的話,山腳下也有許多溫泉旅館啊。」

「不,這裡是對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這裡等待,所以像這樣等了五天之久。」

「乾等了五天啊。指定這種地方作為商談場所的客人雖然奇怪,到鼎盛。風格樸拙,多生產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種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兩哪。反正不是什麼尋常生意吧?」

「不尋常,極不尋常。吩咐我在這裡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個和尚。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哈哈哈。」

今川以無意義的笑聲結束話題,告訴老人自己的姓名與職業。老人知道今川是個古董商後,有些不可思議地側了側頭,報上名來:「我啊,名叫久遠寺嘉親。」

久遠寺老人說他是這家旅館的常客,戰前幾乎每年都來造訪。但若問他現在是否也還是客人,情況又有些不同了。他現在似乎是以「旅館食客」這種奇妙的身份待在這裡。

「說好聽一點,是拋棄了都市的生活,但說穿了就是在東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與其說是隱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說著空虛地笑了。

然後他轉向今川問道:「你沒聽說過我嗎?」

今川回答沒聽說過,老人便說「這樣啊」,偏著頭縮起下巴,簡單地述說自己的身世。

久遠寺老人原本是豐島的一個開業醫師,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無法再繼續執業,於是將醫院及財產悉數處理掉,幾乎是被驅離似的離開了東京。久遠寺老人不知何去何從,結果在此落腳,如今已經過了兩個月。

「說是場騷動,那的確是一場大騷動。話雖如此,也只佔了報紙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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