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老賊入魔魅,惱亂人天無了時——

【鐵鼠】

賴豪之靈化為鼠,為世人所知也。

——畫圖百鬼夜行·前篇·陽

【園城寺戒壇事】

(前略)

如是經年,於白河院治世,三井寺 僧都 賴豪,為江帥匡房之兄,其位顯貴,受朝廷之召,奉命祈禱皇子降世。賴豪受命,殫精竭慮祈請,陰德乍現,承保元年十二月十六日,皇子誕生。帝甚為感念,下詔:「祈禱之賞,當依所願。」賴豪夙願,不求官祿,惟請應許園城寺設立三摩耶戒壇。山門 聞此,持狀訴請宮禁,援引前例,奏請撤廢。然帝日:「君言出而不反。」未諾。三塔 啅噪乖迕,停僧房之說法,閉寺院之門戶,止護國之祈禱,朝廷亦難漠視,無已,撤建三摩耶戒壇之敕。

賴豪大怒,百日問不剃髮修甲,沐爐壇煙,嗔忿之火焦骨,興惡念云:「吾願即身成大魔緣,嬲惱玉體,滅山門佛法。」競於二十一日死於壇上。其怨靈果成邪毒,因賴豪祈請而降世之皇子,未離母后膝上即甍。

帝大悲。山門之乖迕,園城之效驗,其得失歷歷。為雪山門之恥,保全繼體嗣君,遂召延曆寺座主良信大僧正,命祈請皇子降生。修法之問,生種種奇瑞,承歷三年七月九日,皇子誕生。山門之護持無隙可趁,賴豪之怨靈亦無以為近,此宮玉體無恙,遂踐祚即位。退位後有院號,為堀河院,即此二宮皇子。

而後,賴豪之亡靈化作鐵牙石身之鼠八萬四千,登比叡山,噬佛像經卷,無能防之,乃祀賴豪為一寺之神,以鎮其怨。鼠之禿倉者是也。

爾來,三井寺積怨更深,動輒奏請興立戒壇;山門亦循往乖迕,悍求撤廢此請。如此,始於承歷年中,至文保元年,因此戒壇故,園城寺遭祝融者七回。或因此故,近年不復提中立之事,而寺門昌蠱,亦得保全三寶之護持。然今將軍 妄自承迎眾徒,不顧山門之怒,冒然令可。市井聞此,俱怪日:「真正天魔之業,佛法滅絕之根耶。」

——《太平記》卷十五

「是貧僧殺的。」

聲音響亮優雅,沒有絲毫畏怯,同時語調極為平常,所以尾島佑平認為對方八成是在開玩笑,慢吞吞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您說什麼?」

「所以說,是貧僧殺的。」

「您說殺……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腳下的那具屍骸。」

「屍、屍骸?這個嗎?」

尾島雙手一揮,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開似的遠離了它。完全是大吃一驚的動作。因為如果就像出聲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屍骸的話,那麼尾島之前等於是做出了極為冒瀆的事。

在來人告知之前,尾島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腳尖撥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擋去路的異物究竟是什麼。

「不必驚訝……」聲音說,「生命結束的話,人也不過是具肉塊。即使觸碰,死亡也不會像疾病般傳染開來。不管是踐踏還是踢踹,都不會因此遭到惡報。沒有必要如此忌諱吧。」

「人?您剛才說人?那麼這個——我剛才踏到的這個,是人的屍骸、人的屍體嗎?」

「沒錯……」

說到這裡,聲音變得有些拙澀,然而不一會兒又恢複成原本的語調。

「施主眼睛不方便嗎?那麼請容貧僧再次說明吧。方才施主用腳撥動的東西,是人的屍骸。話雖如此,也無須如此畏懼。而且,它已經成佛了 。」聲音如此述說。

「就、就算您這麼說,踩、踩了死者是會遭報應的。我、我……」

「何須如此畏懼?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屍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過是被腳踩踏而已,也不會為此發怒的。」

「您說的這是什麼天打雷劈的話?」

「施主不信貧僧所言?」

「這麼說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見,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見貧僧。貧僧雖然這樣,也是名雲水僧。」

「您、您是個和尚?」

「沒錯。」

「那麼,快來超度這個死者……」

「所以說,那是貧僧所殺。」

「師父的意思是,和尚殺了人嗎?」

「殺了人。」

「怎麼這麼殘忍……不、這、您……」

不知為何,尾島彷彿蘇醒過來似的放鬆雙肩,微微仰起頭向著僧人面孔的上方說:「您是在開玩笑的吧?」

僧人間不容髮地回應:「施主為何作此想?」

「您說是和尚,那麼您已皈依佛門了吧。」

「所言甚是,貧僧是佛門弟子。」

「那麼殺生應該是個大戒。如果因為我看不見,您就想嚇唬我的話,這個玩笑也過頭了些。就算您是個和尚,也請不要這樣捉弄人。」

「貧僧並未說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門弟子最不應為之事。在路況如此險惡的雪地里,施主的腳步卻如此踏實,所以貧僧才未察覺。若是一開始就察覺,絕無此言。」

「可是……」

「若貧僧的話冒犯了施主,還請見諒。貧僧絲毫無意嘲弄施主雙眼不便。得罪了。」

聲音變得模糊,僧人垂下頭來了。

「可、可是啊……」

「可否請施主見諒?」

「呃,不、不是這樣的。這倒無關緊要。只、只是和尚殺人這種事,我一時實在無法相信。」

「誠如施主所言,不殺生是佛祖之教誨。不,論到殺人,不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之常倫。」 「那麼為什麼……」 「在那裡的確實是人的屍骸。然而貧僧所殺,卻非人哉。」 「什麼?」 「貧僧說,貧僧沒有殺人。」

僧人說完,沉默了片刻。 「師父的意思是這不是人嗎?死在這裡的不是人,換句話說,師父您制裁了十惡不赦的惡人?」

「非也,非也。裁處世人,非僧人之職。況且那具屍骸並非什麼惡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沒錯,是牛。」

「牛?您是說牛?」

「沒錯。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貧僧便是鼠。」

鼠,聲音這麼說。

「鼠?」

「貧僧的牛破檻而出,捉住了一看,卻非牛而是鼠。不對,不是這樣呢。打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任何東西破檻而出。」

「您是說檻嗎?」

「對,檻。牢牢緊閉的牢檻。不見、不聞、不語、不思,捨棄自我、捨棄所有、捨棄一切,俱皆成空,牢檻卻依舊留存。檻中沒有任何東西逃離,而且原本存在於檻中的,是鼠。」

「檻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嗎?」

「不明白。」

「這麼想想……」

僧人的口吻變得像在述懷。

「這麼想想,貧僧離開故鄉之後,行路迢遠,卻終究沒能離開囚禁自己的牢檻。但是,那廝卻輕易地破檻而出——輕而易舉。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對那廝而言,根本沒有所謂的牢檻。貧僧是多麼的不成熟啊。」

「師、師父在說些什麼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殺了?……」

「可以說是這樣,也可以說不是這樣。」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這種人不可能明白師父說的大道理。雙眼失明的我,連倒在這裡的東西是什麼都毫無頭緒。師父說這是人的屍骸,還說殺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師父又說您沒有殺人,說您殺的是牛。如果師父殺的是牛,那麼在這裡的就應該是牛的屍骸;另外,這具屍骸若是人的屍體,那麼就是師父殺了人。這是世間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縱然變換再多的說法,事實就是事實。詭辯不可能扭曲真實。在這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雖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然而我卻無法加以確定。這麼一來,和受到嘲弄根本沒有兩樣。」

「沒什麼,在那裡的東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東西。」

「又出此過分之戲言。」

「貧僧並未說笑。喏,施主不是已經看見了嗎?」

「什麼?」

「明眼之人所能夠看見的,其程度有限。」

冷風穿過樹林而來,拂上尾島的後頸。

陰冷的空氣徐徐籠罩住尾島。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見,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麼,無須介意貧僧之言。施主就這樣接受自己所感覺到的即可。」

這……

這不是什麼牛。

當然,這事打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了。

沙沙——聲音響起。

枝椏上的積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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