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遠野物語

水野帶來的年輕人說了非常有意思的話。

這位面相平滑的阿繁雖然沒什麼表情,但也因此讓人覺得耿直,頗有好感。沒有抑揚頓挫的木納說話方式也突顯出他的樸實,我深深地被他的話所吸引了。

他說的內容,其實聽起來就像在瞎掰。

要是平常的我,一定會一笑置之:那種鬼扯淡連在酒席上都助不了興喔。

然而,

因為阿繁的語氣實在太嚴肅,我差點就要相信了。

不,這些話無關乎相信不相信吧。應該先為有人相信這些事而驚奇,然後把那種驚奇與自己的內心互相對照,接著深究、自省到不再感到驚奇為止。

因為我和水野都被阿繁描述的異境奇譚強烈吸引了,我們幾乎要在那裡個異境幻視到什麼了。那裡一定潛藏著盤踞在我們的內心,令人懷念又妖異的魔物。

如果把它當成笑話一樁,付之一哂,也就這樣了,不了了之。但是不能這麼做,若那麼做那樣等於是自我貶低。阿繁說的內容原本就沒有添枝加葉,十分單調。因此被剔除掉的枝葉必須由聽的人自行點綴上去,幻想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枝葉,使其繁茂。這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嗎?

「很藍嗎?」我問。

「很藍,河川是藍色的。被那條藍色的帶子一分為二的……」

是一片原野——阿繁說。

「原野聽起來好像太誇張了呢。」

「沒有其他形容了。」

於是我在腦中描繪原野。我所想像的原野,或許不是我國的原野。在一片荒涼的大地上,流過一條蔚藍的河川,就像用藍色顏料拉出一條線般。好像不對,不可能是這種兒童塗鴨般的情景。哪裡怪怪的。

——天空嗎?

在我的想像中,北方的土地與天空似乎籠罩著陰鬱的色彩。宛如風雨欲來、烏雲洶湧翻騰的天空下,只有河川是一條碧藍色的帶子,所以才顯得古怪吧。我問天空也是藍的嗎?阿繁說比東京這裡的還要藍。

「是藍的啊?」

「嗯,山也是藍的,當然也有不藍的日子。」

冬天的時候,也有一片雪白的日子——阿繁說。

「天空凍結起來,山地被雪覆蓋。我的故鄉……」

有三處驛場,此外就只有青色的山脈及河川,然後就是原野。

「山啊……」

我腦中的風景也逐漸成形了。不過我幻視到的景象,或許是我出生的西國,或是前些日子造訪的南方風景。因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伴隨著彷彿鄉愁感傷的景色。

「山上有山人。」阿繁說。

「是指住在山裡面的人嗎?」

「老師,好像不是。」水野插嘴說。

阿繁娓娓道來。

有一條叫做笛吹峠的路。

是從山口通往六角牛,前往海邊的捷徑。

山口是村名,因為位在通往山上的入口處,才被起了這樣的名字吧。六角牛則是山的名字。

翻過這座山頭,就可以去到面海的一側。

那個地方刮著寒冷的風,風冶得幾乎會把耳朵凍掉,因此也被稱做耳切峠,越山的難關,不過山村與海村都靠著這條山路相連。

人們將米和炭捆在馬上,運到田之濱或吉利吉里,再將那裡的海產運回來。

路程雖然險峻,卻很方便。

然而那裡有山人出沒。

路上會碰到山男或山女。

那不是遠古以前的事,而是最近的事。

只要經過那裡,就一定會碰到山人,實在很恐怖。

非常恐怖。人們因為害怕山人,沒辦法翻山了。山人出沒的傳聞愈傳愈廣,就連沒有實際碰到山人的人也全都被嚇壞了。翻山的人愈來愈少,現在已經停止往來了。

現在大家都改走境木峠,是特地另外開闢的路。

和山設置了新的驛站,幾乎所有的人都改走這條路。不過這條路因為是迂迴的,得多走兩里之遠。

山人就是這麼恐怖的存在。

「怎麼個……恐怖法?」我問,「比方說是外表恐怖,會危害路人這類的嗎?呃,重要的是,你說的山人……不是人嗎?」

「外表是人,可是不是人。」

「不是人的話,那麼是水野喜歡的怪談中出現的那類……怪物嗎?」

阿繁瞥了水野一眼,說:

「對東京這裡的人來說,或許是那樣吧。」

「對你們而言,難道不是嗎?」

「嗯,那不是創作。」

既然都會特地開拓多繞兩里遠的路改走那裡,或許的確如此吧。經濟活動是以效率為第一優先,而山人的……

駭人,

甚至具有逼退效率的威力。

「而且這是現在發生的事,不是民間故事。」

「跟民間故事不一樣?」

「是的,這是……」

真人真事——阿繁說。

「不過據水野兄的說法,那只是我們太迷信罷了。」

「喂喂喂,是你自個兒說你故鄉有的凈是些迷信故事耶?」

「我的意思是,我們那兒有的是會被你們當成迷信看待的故事。」

「那……真的有山人嗎?」

我打斷兩名文學青年的拌嘴。

「有的。」

「山人不是人?」

「他們會帶來異於人類的恐怖。山人不是存在於傳說之中,而是真實存在。比方說……」

有個與我同姓,叫嘉兵衛的人,住在栃內的和野這個地方。

嘉兵衛是土淵首屈一指的獵槍高手,即使年過七句的現在,身體依舊硬朗如昔。嘉兵衛說他年輕的時候,會經用獵槍射死過山女。

沒錯,他殺了山女。

嘉兵衛是個獵人。獵殺野獸時,必須進入山中。

這天據說包含他在內的幾個獵人進入山中相當深的地點。

嘉兵衛追蹤野獸的目光停在了遠方的岩石上。

可是,

那並非野獸。

岩石上的是個女人,可是那種地方不該有女人。不對,是不可以有女人。村裡的人絕對不會去那種地方,就算想去也去不了。身在不應該在的地方的人……

不是人。

聽說女人正梳著一頭長長的頭髮。

聽說女人白得就像脫了色一般。

嘉兵衛說,這讓他大吃一驚,接著他陷入一陣戰慄。

然而嘉兵衛並未只是顫抖。

因為他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

嘉兵衛判斷那是魔物,隨即將槍口瞄準女人,發射子彈。

或許他本來只是想嚇唬對方。

然而子彈命中目標,女人當場倒下來了。

嘉兵衛奔下懸崖,翻過樹木,爬上岩壁,來到女人倒下的岩石上。

女人……死了。

據說女人高大得嚇人,散開的黑髮比她的個子還要長。

嘉兵衛為了留做證據,割下一些黑髮,盤起來收進懷裡,離開當地。

他也只能這麼做了。

那裡是地勢崎嶇的深山岩地。

嘉兵衛一個人也不可能獨力把巨女的屍體搬下山。就算能夠,他也不能扛著屍體回家去。

嘉兵衛停止打獵,想要儘快下山。然而,

在趕路回家的途中,他突然被睡魔侵襲。

睡意強烈難耐,嘉兵衛決定稍事休息,為了不受野獸侵襲,他藏身到暗處。結果在休息的時候,嘉兵衛不小心打了一會兒盹。

昏昏沉沉。

往來於夢境與現實的交界處。

此時,

一個高大的男人。

不知從何倏忽現身,在嘉兵衛正前方屈下身來,長長的手伸進他的懷裡……掏出盤起的黑髮……

一陣旋風似地離去了。

嘉兵衛頓時睡意全消,赫然回神。巨男——應該是山男吧。

「他來取回同類的遺發嗎?」我這麼問。

「應該是吧。」阿繁答道,「或許被射死的女人,是那個山男的妻子。」

「等一下。」水野插嘴,「我絕對不是瞧不起你和你故鄉的人,認為你們迷信,請別誤會了,可是這怎麼聽都是古代民間傳說,要不然就是怪談吧。這年頭好像也有些怪談把天狗跟河童當成員實存在的東西描述……你說的那不算怪談嗎?我不明白當中有什麼差別。」

「嗯,是怪談啊。」阿繁說,「只不過它不是虛構的。這是個恐怖的故事,所以是怪談,可是它依然是事實,所以跟桃太郎、龜兔賽跑那種故事不一樣。如果是那類童話故事,也沒有什麼相信不相信。盲目地相信不值得相信的荒謬言詞,就叫做迷信,對吧?但這是真實體驗到的人親口遊說的經歷,沒有懷疑的餘地。」

而且連女人被射死的地點在哪裡都知道——阿繁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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