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藺草的香味對我來說是冰冷的。

低溫,還有那股香味,我總是成雙成對地一塊兒憶起。天氣一冷,我的鼻孔就嗅到虛幻的榻榻米香;一嗅到榻榻米香,儘管天不冷,我卻會依稀感覺到寒涼。

對我而言,榻榻米就是冬天。不是模糊的冬季印象,而是以相當具體的感覺連結在一起。

那種冰涼,是臉頰的冰涼。

更進一步說,是右臉頰的冰涼。右臉頰感受到的粗糙榻榻米紋路那冰涼乾燥的觸感,就是我的冬天,是冬天本身。這是極為逼真的記憶。我無法清楚地以言語形容,但它是種極為細膩的感覺,甚至還伴隨著身體感受令我憶起。有時候我甚至會有股皮膚被扎刺的錯覺。而浮現在鼻腔深處的藺草香,就像我真的在嗅聞榻榻米一樣。

然後……

這種記憶,同時也伴隨著相當朦朧的視覺與聽覺的記憶。

不過它們的觸覺及嗅覺不同,模糊不清,極不牢靠。我不會清晰地想起,而是彷彿隔著霧面玻璃窺看一般。

就像隔著牆壁聆聽一般。

那是曖昧模糊、遙遠的記憶。是的,與其說不清不楚,更接近遙遠。

遙遠的記憶宛如夢境。

對……就像是夢的記憶。

雖然記得,卻不記得。

細節異常清晰,整體卻一團朦朧,毫無現實感。

因為是夢,不是現實,當然沒有現實感;但是做夢的時候,不會覺得這並非現實,剛醒來的階段應該也無法區別夢境與現實。

儘管如此,夢的記憶卻無端遙遠。

就像那種感覺。

可是那段記憶絕不混濁。

沒有摻雜其他記憶,也沒有任何沉澱難辨或是隱晦之處。那是非常透明,而且澄澈的記憶。只是……似乎相當遙遠。

那是少女的臉孔。

還有少女的聲音。

少女——我覺得應該是少女。我記得那張臉,但我沒辦法畫下來,而且她長得不像任何人,她和我認識的任何一名女性都不像。

我也想過,那會不會是我根據小學或中學同學的印象在腦內塑造出來的虛構臉孔?我當時翻出了相簿試圖確認,但記憶中的那張臉,還是與任何一個同學都毫不相像。那當然也不是鄰近孩童的臉,更不是在電視或雜誌上看到的模特兒或藝人的臉。

那張臉不像任何人。

聲音也是。

我從來沒聽過那樣的聲音。不……聽是聽過,但和我過去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都不同。我從未聽過一樣的聲音。

只有這一點,我可以確定。

那張臉不是任何人的臉,那聲音不是任何人的聲音。

可是我能夠確定的其實只有這些,此外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沒一樣清楚的,等於毫無任何具體的記憶,所以我才會說不像任何人吧。因為如果我記得一清二楚,即便有所不同,應該也說得出像誰吧。

所以,

我現在認為,那或許是一場夢。

可是我也十分相信那不可能是夢。

我會強烈地如此感覺的理由,就是殘留在臉頰上的榻榻米那冰涼的觸感。

既然在根本之處伴隨著如此逼真的記憶,我實在無法認為那只是一場夢,而且那也不是僅只一次的記憶。如果是夢,不可能有那麼多次。

我在某一段時期,反覆記住了這個事實。

換言之,我看過那張臉好幾次,還聽過她的聲音。

不。講得更精確點,我確實有著「去年也看到了」的記憶,還有「之前是這樣的」,「在更之前是那樣的」的記憶。最早是何時看見的,我已不復記憶,可是我一年至少會看到那張臉一次。

好懷念。

懷念得教人心痛。

懷念得就像憶起了死別的家人。

然後,

可怕極了。

我的外婆有許多兄弟姐妹。外婆是家中長女,每年一次,外婆家的族人會在外婆的娘家——也就是外婆的大哥,舅公家眾會。

這是慣例了。聚會的日子似乎不固定,但大抵都是在年關將近的時候。除夕和過年時大夥會各自回家,所以應該是聖誕節前後的三四天,也就是寒假期間。

會錯開過年,大概是因為家族中有許多像外婆那樣的女性。外婆一族似乎十分團結,也沒有大家族常見的勾心鬥角,每個人感情都很好;但也因為是個老派的家族,認為過年就是要在各自的夫家過吧。因為外婆和所有妹妹都會在過年前返回夫家,而兄弟就留在老家過年。

我出生後的十幾年間,每年都被外婆和父母帶去舅公家,在那裡住上幾天。開始上學以後,就配合寒假的時間過去。不過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也有不少年沒有去。

外婆的娘家是棟非常宏偉的日式房屋。

外婆家是財勢兼具的豪農。不,過去曾是。

我想豪農這個名詞,在人們的心目中還具有真實性,應該只到昭和中期左右。至少在我的感覺里是這樣的。現代當然也有大農家,但我們不會稱他們為豪農。現在的大農家只是有土地、有錢,或是生產量大一些罷了,我覺得這樣就叫做豪農,似乎不太夠格。從我還是幼兒的時候,就已經是這麼想了。

外婆的娘家從這個意義來看,也是箇舊時代的人家。

舊時代的人家又大又古老。

有前院,有中庭,甚至還有後院。有寬闊的木頭地板地房間和大客廳,有地爐,還有泥巴地房間。前院再過去是田地,後面再過去是山巒。玄關也很大,我清楚記得偌大的玄關擺滿了鞋子的情景。

大批親戚會聚集在這幢古老的房子里。我到現在還是不清楚,大家集合在一起做些什麼。可能是舉辦類似法事的活動,不過我不會看過儈侶出入家裡。

年老的兄弟姐妹帶著各自的家眷齊聚一堂,人數當然也非同小可。光是小孩就有十五人左右吧。

我當時就不知道有多少人眾在一起了,事到如今,更是無從知曉。

長大之後,我也曾經問過母親有多少人在場,但母親說她沒數過,不清楚。我找出以前的合照確認,人數最多的照片有四十六人。不過並不一定每年都會合照留念,而且有些年的成員變動似乎相當大,無法確定;但我想每年差不多都有這麼多人。

將照片依年代排列,幼兒變成兒童、變成少年少女,再變成青年和姑娘。相對地,大人漸漸衰老,然後一個、兩個,從照片上消失。

我記得某些人,

也有些人我完全沒印象。

有些親戚,我只記得他們年輕時候的相貌,也有些人,不知為何我只記得他們晚年的模樣。大舅公的女兒相當於母親的表姐妹,年紀比起外婆,應該更接近母親,我卻一直喊她奶奶。我記憶中的她是個老婆婆,但從照片上看來,抱著尚是幼兒的我的她還相當年輕。而我總是喊「大哥哥」的外婆么弟,那張臉怎麼看都是個中年男子。

真是不可思議。

我的表兄弟姐妹——也就是以前的那些孩子——也是一樣。有些人給我的印象是中學生,也有些人我只清楚記得他們還是幼兒的模樣。有些人,我只記得大家一起玩的事,也有些人,我卻只留下雨人獨處的記憶。有些人不是特別親,我卻記得名字,也有些人一起玩耍的記憶非常鮮明,卻怎麼樣都想不出名字。

真的很不可思議。

似乎到了中學畢業的年紀,孩子就不參加這場聚會了,照片上找不到所謂的年輕人——高中生或大學生的他們。

我也是上高中以後就不去了。有一陣子好像是母親和外婆兩個人去,但外婆過世之後是什麼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總而言之,外婆的娘家遼闊極了,大到能夠輕鬆容納這麼多人住宿。

話雖如此,我也從來沒有俯瞰過整棟房子,完全不清楚整體的狀況。而且也沒有平面圖,不知道房間數目和大小、佔地的多寡。

那是生活空間拘束狹窄的都市人的感受無法掌握的規模,廣闊得甚至沒辦法把它當成是一戶人家。

或許是因為孩童身形矮小,感覺更是巨大了。

不管是走廊還是房間,一切都很大,非常大。

像天花板就高得離譜,簡直就像體育館。

可是即使處在這種不合身形的格局中,看到和摸到的畢竟都還是伸手可及之物。

除了廣闊的印象以外,玄關的模樣我幾乎全忘了,但我還想得起來脫鞋處的木框那油亮亮的黑色木紋。嵌在雪見紙門 上的玻璃透花圖案是乘在船上的人,還有奇形怪狀的茶櫃裡面裝著黑色的茶托等等,這些我都沒有忘記。

那棟屋子好像在十年前拆掉了。

家族輪替了兩代,可能也有遺產稅之類的問題吧。好像重新改建成一棟和土地相比還算大的房子,土地則是分割出售,現在也蓋起了公寓。田地也不見了。

就在房子拆除前後,親戚也不再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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