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學校是石質的,冰冷無比。每一處都是平滑的、筆直的,而且堅硬。

所以,學校不會吸收任何東西,全都會反彈回來。不管是笑聲還是哭聲,所有的聲音都會被反彈。學校也不會吸收衝擊,所以不管是跑、是走還是跌倒,力道全都會反彈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只有自己;不管是悲傷、快樂、憂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學校這麼說,使盡全力推開所有人。學校,一點都不溫柔。

吳美由紀雖然不知牢籠和監獄是怎樣的地方,有時卻感覺它們一定和學校非常相似。

她這麼說,朋友便笑她。進了監獄就沒辦法離開,但學校是會趕人出去的。放學後還呆在校舍里的話,不是會被罵嗎?而且,囚犯一定好幾年都曬不到太陽,好幾年無法歡笑,好幾年見不到任何人,就這樣度過每一天。但是學校和監獄不同,有許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們清脆的笑聲滑過地板,四處反彈,然後消失了。

那種事——那種事美由紀也知道。美由紀想的不是這個。

只是,說到有哪個建築物擁有和學校相同的堅固牢靠的構造,美由紀只想得到監獄而已。只是這樣而已。對美由紀來說,不管是建築物還是戒律或概念,無論是什麼,只要擁有堅牢的構造,全都讓她聯想到拒絕與絕望。由這層意義來說,它們是同義的。

不,她甚至認為堅牢的構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絕與絕望。所以……

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說起來,就算離開校舍,能夠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宿舍,與監獄也不能說不無相似。

因為這裡是寄宿制,而且是基督教體系 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麼不就和監獄更加沒什麼兩樣了嗎?

美由紀並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裡有著巨大的佛壇,盂蘭盆節 時會有僧侶到家裡誦經,美由紀也會一起跟著燒香禮拜。雖然他不曉得究竟是在拜些什麼,但至少從沒想過什麼聖父聖子聖靈。

這才教人發噱。

老師吩咐在學校里不可以笑所以她儘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時候還是會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覺得好笑,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說起來,學校里沒有一個朋友是不笑的,每個人都天真無邪地笑著。

即使如此,呆在這所監牢的建築物當中時,她們仍是虔誠的基督徒,

這種態度就叫做背德嗎?

那麼,美由紀距離神明相當遙遠。

所以有時候她發現自己不經意地在哼唱著讚美歌,會感到極為沮喪。因為她認為讚美歌只有心靈清凈的時候才能夠唱誦的,不可以拿來像小調般隨口吟唱。

這是認識了信仰,才會顯露出來的邪惡嗎?

邪惡——這個概念,也是在學校里學到的。

美由紀雖然可以判斷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時候,從未想過竟然會有絕對惡這種壞到不能再壞的邪惡。她也覺得如果邪惡的事物一定是邪惡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麼不管再怎麼努力,也都是邪惡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絕對不會原諒這樣的美由紀。那麼,這簡直就像是為了下地獄而去信仰一樣。

圖書室旁邊的牆上裝飾著一幅巨大的油畫。

聽說是提香 的複製畫,但美由紀不懂。她覺得這幅畫很漂亮。只是就算美由紀這樣一個外邦 的小姑娘來稱讚構圖很棒、色彩如何也沒有意義,隨口稱讚畫好棒,對畫家好像也很失禮。

聽說這幅畫里的基督在哭。

美由紀沒有認真看過,不過仔細一瞧,基督眼睛底下的確有一條線延伸到臉頰,看起來是有點像在哭泣。像是像,可是美由紀覺得那只是附著在繪畫表面的灰塵吸收了空氣中的水分流下來罷了。

——也難怪他會想哭。

不止這幅畫,這座學校處處充滿了深具意義的設計,但整個學校究竟有幾個人理解他全部的意義呢?——不,真的有人知道嗎?美由紀非常懷疑。搞不好根本沒有半個人知道。

因為美由紀深深覺得,包括教師在內,校內所有的人都像美由紀一樣,只是為了墮落而信仰的。

這也是她為什麼覺得基督會想哭的原因。

原本這所學校里既沒有真正的修士,也沒有修女。大家雖然聚集在學習信仰之地,但心中想法各異。被僱傭的教師是為了錢,學生則是由於他人的意志而待在這棟堅牢的建築物里,心中根本沒有信仰。每個人都擺出一副虔誠的表情,卻沒有半個人擁有真正的信仰。距離神明遙遠的不只美由紀一個人,只是每個人都比美由紀更加厚顏無恥罷了。

真正認識神的,是不是只有這棟建築物呢?

所以,束縛美由紀的既非教師也非罰則,而是擁有堅牢構造的這棟建築物本身,以及與建築物同樣擁有堅牢構造的戒律——信仰——原理本身。

「美由紀,你在想什麼?」渡邊小夜子站在圖書室門口。「你又在想什麼無聊事了嗎?」

「嗯,無聊事。」

「我們去庭院吧。」

兩人踩著「喀、喀」的腳步聲,並肩走在一起。

小葉子和美由紀感情要好。小夜子說:「黑聖母的傳聞……」

「太可笑了。」

「對,聽說那是騙人的。」

「不用想也知道嘛。」

就像每一所學校一樣,這所學校也未能免俗,有著無聊的學校怪談——也就是所謂的七不可思議。剛才哭泣的基督的油畫,以及黑聖母的傳聞,都是這七不可思議的其中之一。

大部分意義都已經失去,留下來的只有低俗的傳聞。

每一個都是常見的無聊怪談。

「可是……」小夜子轉過身子,走到美由紀的前面。「……山本會死掉的原因,你聽說了嗎?」

「沒有。」

「聽說是詛咒。」

「太可笑了。」

「一點都不可笑,是真的嘛。」

「什麼東西是真的?」

去年年底,有一名教師死了。

因為時值寒假假期,並沒有造成多大的騷動,不過一時之間也成了校園熱門話題。這也是當然的吧。

過世的是教授世界史和道德課的女教師,名叫山本純子。

山本女士也是舍監,出了名地嚴格——換言之,學生對她的評價不佳,所以流言幾乎都是些嘲諷和誹謗、中傷之類。美由紀也不喜歡山本,但是她不是那種會跟著起鬨、侮辱死者的人,所以總是裝著沒聽見。

據說,山本是個女巫。

據說,山本是個性變態。

據說,山本是個惡魔崇拜者。

說穿了根本沒什麼,只是中傷罷了。但由於她的死法非比尋常,使得這些中傷聽起來彷彿真有其事。沒錯,山本是被殺死的這件事在校外似乎也鬧得滿城風雨。

聽說山本純子是被挖穿雙眼而死,是獵奇殺人。

若是無憑無據的中傷,不久後自然就會消失,但是只要套上煞有介事的說法,狀況就不同了。

山本純子眼睛會被搗爛,是暗示她看不見正途……

刺穿她的眼睛的,就是魔咒之釘……

她是個擁有邪眼的女巫……

如此一來,學校也不能坐視不管了。既然校方標榜的教育理念是以信仰為背景和基礎,就不能夠默許這類流言橫行。所有的教職員都急忙滅火。

山本老師不是什麼女巫,不可以被愚昧的流言飛語給迷惑了——教師們如此諄諄告誡,但校方愈是嚴正否定,羔羊們就愈是冷眼看待。

最後連校長都親自出馬,警告這是迷信,有人聽了甚至忍不住失笑出聲。只承認神明存在,卻否定惡魔,徒然教人感到困惑。要學生視情況承認或否定惡魔,也太強人所難,而且迷信與信仰並不是那麼容易區分的。

結果,後來查出殺害山本老師的是一個叫「潰眼魔」的變態殺人魔,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

以相同的手法遭到殺害的似乎不止山本老師一人,那麼就算附加多麼煞有介事的說法,也沒有意義。

「可是兇手是潰眼魔吧?」

「對,是變態殺人。」

「那……」

「所以說,為什麼山本會被潰眼魔殺掉呢?不管是誰都有可能被殺吧?」

「因為兇手是隨機下手的啊。」

「是隨機下手沒錯,可是偏偏山本被殺了。」

「是她運氣太差了吧?」

「可是不是哦,她是被詛咒而死的。」

「詛咒……為什麼會是詛咒?」

「下手的是潰眼魔。但是山本會遇到潰眼魔,是因為詛咒。就是這麼回事。」

「哦……」

不管是意外死亡或自殺,什麼原因都好。她會死掉,是因為某人的意志使她……

——死了。

「怎麼可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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