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門五十次垂著頭,合掌膜拜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嘴裡念經似地喃喃念誦,身體向後挺起,於是同樣蹲在他旁邊驗屍的目下國治那張扭曲的臉露了出來。

長長地橫躺在地面上的,是一具女屍。從不自然的扭曲姿勢,以及散亂一地的寢具,可以清楚看出她遇害時曾激烈抵抗過。

死狀慘不忍睹。

緋紅的長襦袢 被卷至腰部,失去彈力的兩條白皙長腿伸展在榻榻米上。腳尖彷彿纏足似的蜷縮在一起,只有右腳拇指異樣地朝上翻翹。

感覺冶艷無比,彷彿只有那部分是剪貼上去的圖案般,與周圍的景色格格不入。木場修太郎心想:怎麼不幫她把裙擺合攏起來呢?

被害人絕非良家婦女。從現場狀況和穿著打扮來看,應該是娼妓之流。即使不是,既然在買春的包廂里遭到殺害,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木場想著這些事,結果那雙白皙的較顯得更加刺眼了,大概也是因為房間里一片幽暗所致。

話說回來,木下和鑒識人員絲毫沒有要為死者拉好裙擺的樣子。木場半辯解地喃喃自語「照片都拍好了,應該可以了吧」,走近遺體,拉好裙擺。木下看著木場的動作,一張狸子般的淡黑色臉龐抽搐著,用一副刑警口吻說:「前輩,這一定又是那傢伙犯的案,真是可憐。」木場蹲下身時,長門正好站起來,他聽到木下的話,慢吞吞的回過頭去,以同樣慢吞吞的口吻說:「阿國,在解剖完成之前,不可以隨便亂說啊。不不不,在破案之前,都不曉得兇手到底是誰,不能妄下斷論。」

木下沒有回嘴,轉向木場,表情糾結得更厲害了。他想徵詢木場的意見。但是木場不理他,再次望向屍體的腳趾。

長門這個刑警做事向來穩紮穩打,有時候甚至慎重的過了頭,這一點木場平素再清楚不過了。但是獨獨這一次,長門那慎重其事的發言,聽起來只像個笑話。的確,這有可能是其他人模仿前人手法而犯的案子,當然也有可能是個巧合,所以現階段還無法斷定。話雖如此……

——一定是那傢伙吧。

木場也這麼想。

—一模一樣。

木場的視線從屍體的腳趾徐徐往上移。從腰部到胸部,再到脖子,臉。松垮的張開的嘴巴里,露出小巧的牙齒。形狀姣好的鼻子,還有……眼睛。

被害人的雙眼——被搗爛了。

原本是眼珠的位置開了兩個空洞。皮膚變色、收縮並隆起,血液凝固成黑色,沾附在四周。看不出原本的長相。雖然必須經過解剖才能夠確認,但兇器八成是雕金工藝用的尖頭錐子。

——是那傢伙的兇器。

那傢伙——涉嫌連續殺人,遭到通緝的平野佑吉。

手法八成相同。

——這是第四個了。

木場慵懶地站起來。遺體好像要搬出去了。轄區的刑警靠過來,瞪大了眼睛說:「這是那個潰眼魔乾的吧?」「潰眼魔」是報紙給平野取的綽號。

木場斜看了長門一眼,意有所指的說:「不曉得,不解剖不知道。但到處都留下了指紋等線索,這案子應該不難辦吧。對吧,大叔?」

「阿修啊,案子可不能用難或簡單這種標準去衡量……」長門以一貫的慢吞吞口吻答道,「……而且,這次的案子與之前的三件顯然不同吧?這若是平野乾的,那麼除了平野以外,應該還有個人在現場,要不然……」

「喂,你怎麼知道?」

「阿修,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老刑警說著,一張無精打採的臉轉了過來,「被害人有性交的痕迹,你剛才不也看到了?」

「哦……」

木場只是幫死者理好裙擺而已。

「喏,草紙也被鑒識人員撿去了。被害人是在性行為之後被殺的。平野從未凌辱過被害人,唯獨這一次卻破了例,令人費解呢。」

——這個老頭子,該看的地方都看了哪。

木場感到佩服,這就是所謂的薑是老的辣吧。

「不巧的是,我沒有偷看死者裙下風光的嗜好。那種地方我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怎麼可能注意到?」

木場咒罵道,長門似乎把它當成了玩笑,說:「女人家的白皙長腿對單身漢是刺激了些哪。」對木場來說,這話有一半說對了。

此時,青木文藏回來了。

「啊,看樣子已經問到目擊證詞了。」

「什麼叫做看樣子?」

「哦,這裡的老婆婆有夜盲症,晚上幾乎看不見。可是她勉強記得。」

「明明看不見,還記得什麼鬼?」

「體格啊。喏,老婆婆是靠著影子認人的。可是,她說跟被害人一起來的男人體格高大的嚇人,而且還是個禿頭。」

「禿頭?是老人嗎?」

「不,聽說是個年輕人。若老婆婆的證言屬實,那就是個身長超過六尺 的光頭巨漢了。是和尚嗎?」

「這裡可不是箱根。」木場說道。

青木便擔心地說:「哦,不曉得那邊現在怎麼樣了呢。」

目前箱根連續僧侶殺人事件正鬧得沸沸揚揚。二月上旬開始,僧侶接二連三遭到殺害,詩人議論著兇手是否也是僧侶,毫無破案的跡象。根據風聞,木場的朋友、熟人似乎也被卷進這場事件,進退不得。

因為那裡是神奈川的轄區,隸屬於東京警視廳的木場沒辦法插手干涉,不過他還是挂念不已。

青木默默不語。木下不安地說:「可是文兄,如果證詞確實沒錯,那就不是平野了。髮型姑且不論,但平野個子很小,頂多才五尺二寸 吧。對吧,前輩。」

「你很吵哎。是這樣嗎?可是,在進一步的訪查和搜查之前,什麼都還不能斷定。得詢問本部長的判斷才行。」

——大個子的禿頭啊。

木場覺得有點不悅。他的朋友里,正好就有一名男子外貌如此。他想應該不可能有關係,卻又覺得身長超過六尺又剃光頭的巨漢應該不常見。

屍體被移走之後,室內看起來更加雜亂。

因為有人把窗帘拉開了。骯髒的牆壁、廉價的鏡台、、隨意掛在衣架屏風 上的衣帶、枕邊散亂的草紙——在燈泡低俗的暖色系照明下,這些事物還能夠帶來淫靡的幻想,然而一旦曝露在陽光之下,就彷彿魔法解除了一般,變得骯髒不潔。木場無法忍受潮濕的塵埃那腐臭的氣味,打開窗戶。

木框窗戶的玻璃破損,只用報紙草草貼補,很難一下子打開。好不容易硬掰開來,對面也只不過是鄰家的牆壁。

——連個人都沒辦法擠進去。

木場注視著鄰家的灰褐色木牆。

警方認定是平野佑吉犯下的連續殺人事件,發生在去年初夏到年底,光是已經確認的就多達三宗。最初的事件發生時,木場才剛被分派到本廳搜查一課,連狀況都搞不清楚,所以也不曉得案件詳細的經過。一切都是他事後聽說的。

第一個犧牲者是信農町的地主家千金,被害者名叫矢野妙子,十九歲。

妙子品行端正,鄰居對她的風評也很好,是個表裡如一的女孩。

——真可疑哪。

一般來說,被害人都會變成好人或壞人的其中一種。加害人也是一樣,不是被評為「那麼好的人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就是「那傢伙的話的確有可能殺人」,不是前者就是後者。儘管現實中鮮少會有如同樣板中的好人和壞人,但一扯上殺人事件,似乎總是變得如此。

所以……

沒有人知道那個叫妙子的女孩實際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她似乎真的沒有什麼壞名聲。但就算沒有醜名,卻依然慘遭橫禍。

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五月二日上午十點——由於女兒晚歸,妙子的母親擔心地外出尋找,卻在自家斜對面的雕金工藝職人平野佑吉家的玄關口發現妙子的遺體。

遺體沒有任何遭到凌辱的跡象,然而,雙眼被錐形物體給刺穿了。

警方立即斷定平野是兇手。

因為那天早上,妙子說要去看看平野的情況而出門,並且同一時刻,不止一兩人目擊到平野握著染血的鑿子,茫茫地走在路上。

平野佑吉當時三十六歲,他的妻子在昭和二十三年亡故,之後一人獨居。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租下了犯罪現場——信農町的屋子,房東是矢野泰三,妙子的父親。

根據報告書記載,平野當時似乎處於精神耗弱的狀態他的朋友及醫生也證實了這一點。事實上,妙子就是因為前一天看到平野一臉蒼白的回家,模樣非比尋常,才會擔心的一大早去拜訪平野家——家人如此述說。

妙子似乎生性熱心助人,對於平野這個鰥夫,平時就關心他的生活,處處照顧著他。這起命案,可以說是一般被視為美德的熱心助人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平野並沒有落網。

五個月後,十月中旬過後,出現了第二名犧牲者。是一名叫做川野弓榮的三十五歲風塵女子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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