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關口巽聽著海濤聲。

非常令人不安的聲音。

關口從小就很討厭海藻。不是餐桌上的那種,而是漂流在海里,糾結、蠢動的那種。當身體浸在海水裡,每當皮膚感受到互相摩擦的感觸,就會無法置信地全身打起寒戰來。那東西細細碎碎,卻又黏黏滑滑的,簡直無法分辨從哪裡到哪裡是一個個體。群集、糾纏、叢生,並非個體,而是整體不知所云地主張著什麼。

長大後,聽到群生在海洋中的大海藻的故事,關口害怕得全身寒毛直豎。

想起來這件事。

這個,似乎令人懷念,又不安定的聲音,說不定是海藻騷動時的聲音?雖說海洋如母,但若海是萬物根源,那麼那裡也是死的世界。所謂出生於此世的自己,與走完人生後的自己,意義是相同的,不是嗎?

那麼,前世便是來世。萬物之母的海洋,也是永遠的冥府之海。

關口看著站在身邊的伊佐間。

受到海風吹拂,看起來很冷地拱著身體的伊佐間,竟神奇地與海相當親近。

「小關,」風聲震動著耳朵的鼓膜,聽不太清楚,「所謂那個世界……」

「啊?」

「存在嗎?」

「咦?」

「嗯……」

伊佐間微微笑了,就此沉默。關口覺得思考方才的問題很麻煩,只是望著海平面的方向。真的好冷。

京極堂所暗示的事……

——看井底。

是宇多川的小說里的一節。

探查宇多川宅水井的作業,現正在進行中。

石井警部,不,是國家警察神奈川本部及其所管轄的警局,非常配合地接受了木場的提案。

不僅如此。多虧石井警部的盡心儘力,以及木場的同事長門的奔走,幾個搜查本部在昨晚,成立了共同搜查本部。「宇多川命案」、「逗子灣首級」、「二子山集體自殺」三起事件的搜查工作,最後進入聯合搜查的態勢。因此,本來受到正式協助的邀請,負責搜查的木場,也得以和長門光明正大地進入逗子,現在正監看宇多川宅的搜索工作。

當然,長門著眼於集體自殺和鴨田酒造、宇多川朱美間關係匪淺,也是聯合搜查得以實現的原因之一。不過,促成這搜索網意識化為強而有力的最大原因,是長期投宿桃囿館男子的存在。

——抓住長住桃囿館穿戰後返鄉服的男人。

這只不過是那位舊書店老闆一時興起的想法。再說,現在想想,觸發這想法的,是站在身旁的釣魚池老闆的閑話。關口至今仍想不透,京極堂到底是根據什麼聯想到的。

舊書店老闆這單純的想法,通過木場牽動石井警部那位孤立於素質不良轄區警察中,飽受挫折的優秀警官,觸發其對晉陞的執著,而獲致全面搜查的結果。

桃囿館的逮捕行動,木場自京極堂與石井取得聯絡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已早早進行。

不過,很不巧地沒抓到那穿戰後返鄉服的男人。男人一得知石井等人的身份後,揍倒一位搜查人員逃走了,顯然並非正常的反應。

石井警部確認投宿名簿,發現顯然是寫了假名,「東京都曲町區二番町三番地、吉田茂、三十六歲」。如果是平時,石井應該會採取謹慎的態度,先核對地址、姓名,等候結果出來再行動,但不知為何,聽說當時石井突然發火了。就此衝進桃囿館,沒帶搜索令就強行搜查房間。沒考慮到萬一什麼也找不到時的後果,是自暴自棄了吧。

但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矢澤駿六——「逗子灣首級事件」的被害者——綉著這個名字的衣服,和據判斷是矢澤的隨身物品。不,不僅如此。綉著宇多川名字的披風——那天穿的衣服——也在其中。

桃囿館的戰後返鄉服男人,一下子變成兩期命案的重要關係人。石井一下子得意了起來,也對木場充滿感激。石井緊急決定,進行一開始猶豫不決的宇多川宅搜索工作,確保有充足人手,主張共同搜查的必要性,親自火速前往保護一柳夫婦。

——儘快保護一柳夫婦。

這也只是舊書店老闆外行人的想法,關口無法理解為什麼要保護他們。

石井應該也不了解,因為將這件事傳達給石井的木場也不了解。但是石井在不理解的情形下,佯裝懂了,登上山道。

然而,遲了一步,一柳宅空無一人。屋內被翻過了,還有打鬥的痕迹。

真是出乎意料的戲劇性發展。

本來無關的事件變成互有關聯的事件,無關的旁觀者一個接著一個變成嫌犯和證人。

那一天之內——也就是昨天,石井的意見受到採納,正式決定共同搜查。並且這消息經由木場迅速地傳回京極堂。

關口很能了解木場的心情,他想要速戰速決吧。事件紛至沓來,知道越多越是覺得心情不快。一知道桃囿館的男人與事件有關,心情就無法暢快。動機和手法全像蒙上了一層霧,完全不得而知。關口深深覺得,所有與事件相關者的意志,都在事件的龐大意志下,被忽視了。

而京極堂難得迅速地作出反應,那似乎是起因於沒有順利保住一柳夫妻。

然後,關口和伊佐間今天聯袂走訪逗子。

不過,不能去搜查中的宇多川宅,便像笨蛋似的望著海。

「在這裡。」伊佐間說,風稍微和緩了一些,所有清楚地聽見了聲音,「朱美小姐像這樣站著。」

伊佐間前進到浪潮邊緣,停在腳剛好會被打濕的地方。

「如此,看著日出。」

伊佐間轉過身體,回頭看向關口。

已近傍晚時分。伊佐間的臉,大約與當時的朱美正好相反,形成逆光的感覺,被越過肩頭的強烈光線籠罩,幾乎無法分辨。

只有輪廓滲透出橙色,伊佐間變成黑色塊狀的人形。

影子拉得好長,彷彿爬在沙灘上靠過來。

背後的海,閃耀著細碎的金黃色,關口不禁眯起眼鏡。

金色骷髏的金色,是這種顏色嗎?

「井的……」

「啊?」

「井的裡面有什麼呢?」看不清臉孔的伊佐間說。

「京極堂說是庭石。」

「嗯。」

「會出現沾了血跡的庭石吧,因為那傢伙不說沒把握的話,他這麼說的話應該就是了吧。」

「是誰的血跡呢?」

「那個……」

「是死靈的血嗎?」

「是……吧。死靈、幽靈、怨靈——帶著強烈執念復活的死者。」

沒有臉的伊佐間轉向海的方向。

「所謂人的意志,是那麼堅韌的東西嗎……」

「啊?」

「那樣貫徹至死的堅韌意志是什麼啊?雖然我不是要說至死方休,但死了,沒了身體依然留著的人格,會是很清楚的嗎?」

「不。」

人格就像用杯子舀起的海水,杯子一旦破掉,人格和輪廓都不存在了。混雜吞噬,在那兒的,只是雖然通透卻又不透明,茫茫無限延伸,稱為海的怪物。

集體性的無意識?不對,不是那種東西。

——虛無嗎?不,叫什麼都可以。

這麼一來,幽靈又是什麼?從海洋——冥府來的生者本身的影子嗎?

「啊,船。」

伊佐間後退兩三步,在不會弄濕的地方蹲下來,模仿汽笛聲。

關口因為海風太冷而豎起外套領子,弓起背縮著頸子。

啊,這模樣是多麼像自己——關口這麼想,異常地自我認同,腦袋空了。

「喂——」

從河川方向傳來聲音,關口回頭。

橋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

穿著皮製短外套的修長男人,輕盈地過橋,往海岸直奔而來。

「海!終於來到海邊了!喔喔,好冷,怎麼這麼冷!幹嗎要待在這種地方啊,笨蛋,這對老人家的身體很不好,會因為神經痛而死啊!」

聲音洪亮的麻煩男人出現了。大約,只有這個男人是死是活,在哪裡變成怎麼樣去到哪裡,都是特例。

「喂喂,裝傻的老人和睡不醒的小說家湊在一起,兩個天生傻子對話,沒有重點談不下去嗎,看我好好地給你們一點深度。」

以浩大聲勢登場的偵探,猛力往關口飛奔而來,「啪」一聲打了他的頭。

「不要發獃啊,關口!你也是,伊佐間。真是名符其實的老人飲冷水,不要做危險的事。」

「很……很痛,小榎。你來做什麼?你不是說討厭工作嗎?」

「京極那傢伙拜託我,推不掉啊。來來,集中精神。在你們發獃之際,這個地球依然在快速自轉喔。」

「大概吧,話雖如此,到底要去哪裡啊?我們跟京極堂有約。傍晚,在寺院……」

「聖寶院。」伊佐間提供了最簡短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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